文︱鄭仰恩/台灣神學院教會歷史學教授
過去半世紀以來,普世合一運動事實上已經獲致不少成果,包括教會間的合一和相互了解,以及在普世人權、和平與公義、宗教對話等面向的進展。
普世合一運動(Ecumenical Movement)
是當代基督教會最重要的一個信仰運動,目的是要因應普世眾教會已然分裂的現實,並致力尋求教會間的合一。事實上,從教會的長遠發展及其多元歷史處境來看,教會的分裂是一個不幸的錯誤,也是難以避免的結果。換句話說,它是我們必須接受且「繼承」的歷史現實。因此,我們不應簡單地視其為一種「罪惡」而一昧譴責之。相反的,對處於現今多元世界中的眾教會而言,致力於追求「合一」(unity)的理想反而成為一種無可逃避的信仰責任。
「普世」(ecumenical)一詞是從希臘文的 ” oikoumene ” 而來,原意是「整個生存或居住的世界」(the entire inhabited world)。它的字根和「家」(oikos)相關,後者更延伸出今日慣用的「生態」(ecology)或「經濟」(economy)等詞,生態一詞泛指所有生物的共同居所(habitat),經濟一詞則指「管理家園或居所的法則」,在神學上也有「上帝管治世界的計劃」的意涵。因此,很有意思的是,「普世合一運動」一般雖指「普世眾教會間的合一」,但它的意涵其實更廣,直指「世界上所有子民和生物的共存與合一」。普世教會協會(WCC)的前總幹事雷瑟(Konrad Raiser)在 1990 年代提出「上帝的家園」(Household of God)作為新的普世範型的基本概念。也因此,在本文中,普世合一運動同時包含「教會合一」和「世界共存」這兩個觀點。
普世合一運動的起點 ── 教會分裂的事實:
首先,讓我們以一些比較顯著的歷史事件來回顧一下基督教會的「分裂」經驗:
*教會歷史中的「分裂」故事其實並不是新事,因為結黨、紛爭的案例從新約聖經寫作的初代基督教時期起就時有所聞。譬如,我們從保羅書信(特別是哥林多書信)中就可以察覺當時教會中的種種紛爭和問題。
*初代教會在羅馬帝國迫害下,因為對迫害之不同回應而產生了所謂「殉道者教會」和「羅馬大公教會」間的區分與爭論,前者視後者為「背叛者(以經換命者)」、「與迫害者妥協、和解」的教會,後者則視前者為「分離主義」、「對大公教會本質認知錯誤」的教會,雙方為此爭論不休,甚至大動干戈。這些分離運動中,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北非的多納派教會(Donatist Church)。
*中世紀教會也因為教會政治權力的傾軋,以及「希臘」和「拉丁」兩種文化之間長久以來的嚴重差異與歧見,以致造成十一世紀時希臘正統教會(Greek Orthodox Church)和羅馬大公教會(Roman Catholic Church)的嚴重決裂。
*16 世紀的宗教改革運動一方面帶來新教(Protestant)與羅馬大公教會的分裂,另一方面也帶來歐洲社會的更新與激烈變革,但不幸的結果卻是造成隨後許多新教教派(denomination)紛紛誕生、且各自發展的事實。
*19 世紀北美洲爆發反對和擁護「奴隸制度」的論爭,造成幾乎所有教派都分裂為美南、美北教會的可悲事實。
結果是,自 19 世紀起,以歐美教會為主體的海外宣教運動往往帶給人(特別是第三世界的人們),教會彼此分離、未能合一的負面印象,加上教派間的惡性競爭以及劃分宣教區之協定(comity)等,導致教會在自身存在、對外宣教、信仰見證、社會實踐等層面上未能建立可信性。確實,宣教和普世合一運動有非常密切的關係。
普世合一運動的主體 – 普世教會協會的組成:
最早催逼並促成普世合一運動之遠景的,應該是由 19 世紀末期延續至 20 世紀初期的一些與海外宣教有關的志願運動。這些充滿了理想和熱情、以年輕大專青年為主體的宣教運動,直接而堅決地高舉了「教會應在宣教工作上合一」的信念。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自 1890 年代起在北美和歐洲盛極一時的「基督徒學生海外志願宣教運動」(Student Volunteer Movement for Foreign Missions)。
結果,在近代青年運動領袖、美國衛理公會信徒的穆德(John R. Mott)和蘇格蘭宣教運動者歐德罕(J. H. Oldham)的主導下,世界各宣教協會代表於 1910 年在愛丁堡(Edinburgh)舉開了一個世界宣教會議(World Missionary Conference),明確指出「基督徒間的分裂是一種恥辱(scandal)」。它促成了國際宣教協會(International Missionary Council)的成立,也被視為普世合一運動的發源地。
其後,於 1920 年,歐德罕和君士坦丁堡的普世主教長(Ecumenical Patriarchate)同時呼籲全世界的教會應共同組成一個「教會聯盟」(league of churches)。另一方面,在愛丁堡會議後,在斯堪地那維亞教會的努力以及斯德哥爾摩主教梭德布倫(Nathan Soderblom)的主導下,1925 年在斯城舉行「生活與工作普世基督徒會議」(Universal Christian Council on Life and Work)。此外,在美國聖公會主教布倫特(Charles Brent)的努力下,1927 年在洛桑(Lausanne)也舉行了第一屆的「信仰與教制世界會議」(World Conference on Faith and Order),這兩個會議後來就成為普世教會運動的主體。
1937 年起,「信仰與教制」和「生活與工作」這兩個運動開始聯合進行籌備的工作,期盼一個普世教會的組織能夠早日實現。結果,就在聯合國(United Nations)成立的同一年,普世教會協會(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 WCC)也於 1948 年 8 月 23 日在阿姆斯特丹成立。其後,國際宣教協會(IMC)和「世界基督教教育聯盟」(World Council of Christian Education)分別在 1961 和1971 年加入教協,使得普世合一運動的發展更為整全。
普世教會協會的自我定位可以用她的憲章來加以說明:「普世教會協會是一個教會的團契(fellowship of churches),依據聖經告白主耶穌基督是上帝和救主,因此尋求一起實現他們的共同呼召 – 榮耀獨一上帝,父、子、聖靈。」她成立的目的則可以見諸其宗旨:「普世教會協會的使命是為了宣揚耶穌基督之教會的合一性(oneness),呼召眾教會通過同一個信仰(one faith)和同一個聖禮的團契(one eucharistic fellowship)來追求可見之合一(visible unity)的目標,並將這合一表現在禮拜和在基督裡的共同生活,為的是讓世界能夠相信(in order that the world might believe)。」
當前普世合一運動的主要議題:
為呈現當前普世合一運動的主題,筆者整理實際參與過的三次大會的資料,列出下列值得持續關注的五個面向和相關議題:
1. 信仰與教制運動(Faith and Order Movement):
*普世合一運動的終極目標既然是「通過同一個信仰和同一個聖禮團契來追求可見之合一」,1982 年在祕魯的利馬(Lima)所接納的《洗禮、聖餐和教牧事工》(Baptism, Eucharist & Ministry, BEM)可以說是一大突破。然而,對此一文獻的回應以及持續引發的討論卻是另一個冗長的過程,至今仍未有具體共識。
*另一方面,1993 年在西班牙的聖雅各城(Santiago de Compostela)所舉行的「普世信仰與教制大會」中已經正式接納以尼西亞信經(Nicene-Constantinopolitan Creed)為公認的《普世信經》(ecumenical creed)。
*在普世神學教育方面,教協持續強調神學教育必須注重實況化、可行性、關聯性、優良品質(excellence),另也注重網路資訊的普及性和各種資源的交流。
*在禮拜和靈性方面,有鑑於近年來普世教會對靈性(spirituality)的熱烈追求,將繼續出版能反映信仰和文化之多元特質的崇拜禮儀和詩歌材料。
2. 合一的宣教(Mission and Evangelism in Unity):
*「福音與文化」(Gospel and Culture)議題:1996 年在巴西的薩爾瓦多城(Salvador)以「多元文化中的福音」為題所舉行的第 11 屆世界宣教大會(CWME)中確立了以「福音和文化之互動關係」為主軸的宣教理念,並特別關注全世界原住民族的經驗。這確立了「世界基督教」的多元化特質,並強調信仰身分與文化身分的互動及結合。確實,基督教在亞、非洲的最大難題就是「外來性」(foreign-ness)。基督信仰若不能全面「本土化」,且在各地文化的土壤上生根、孕育,將會逐漸落入和當地社會、人民疏離脫節的困境。
*「共同的見證」(common witness):普世教會特別關注目前已經引發諸多困擾與爭議的「改宗主義」(proselytism)問題,因為受到此一不負責任、排它性的宣教模式所波及的,不只是蘇聯和東歐的正統教會而已,教會的信譽更是大受打擊。然而,教協及其他普世教會組織的公開譴責似乎也無法制止此一惡習的蔓延。
*在健康、福利、教育方面,對愛滋病患者和 HIV 病毒感染者的關懷仍然是最重要的事工。此外,「多元文化處境中的教育」和「城鄉宣教事工」(URM)也將繼續進行。
3. 公義、和平與創造(Justice, Peace, and Creation):
*近二十年來,眾所矚目的「公義、和平與受造界的整全性」(JPIC)事工一直持續進行著,主要焦點置於對抗各種形式的暴力、種族主義、生態環境的永續發展、國際事務等方面。其中,挑戰南非「種族隔離制度」的「對抗種族主義」方案(PCR)是最成功也最具代表性的事工。
*經濟公義和「全球化」(globalization)議題:自從 1996 年的世界宣教大會以來,「全球化」就一直是普世教會的共同議題。全球化對教會的主要挑戰應該是神學上和靈性上的。對教會而言,「上帝在基督裡所顯明的愛,已經向所有的人啟示了一個完滿生活的遠景」,而這個啟示和全球化所追求的目標 – 「只要承擔得起,任何人都能在物質上享受無止盡的滿足和報償」 – 是全然相違背的。因此,面對全球化所帶來的單一文化(mono-culture)模式、物質主義、消費文化、傳統價值體系的解體,以及人際關係的破裂,教會必須針對人性尊嚴、生活品質、本土文化,以及民主素養等層面從事草根性的教育與改革。
*目前,普世教會所面對的最大挑戰,則是如何去接納並回應與我們不同(different)的群體的挑戰,特別是受到壓迫的宗教少數(religious minorities)、失根的移民和難民、同志族群(LGBT)等。
4. 互享和服務:
*1998 年,在普世合一運動慶祝「五十禧年」(jubilee)的氣氛中,「免除外債」(debt cancellation)的呼籲自然成為最響亮的聲音。無可否認的,巨額的外債已經使得許多非洲國家面臨財源枯竭的困境。為了因應這個複雜的問題,普世教會主張:免除外債並截斷債務的惡性循環是緊迫的事。人類的基本需求和對人類社群及其環境的保護遠比付清債務更重要,在債權國和負債國之間建立新的互動和對話機制是必要的,教會應能扮演重要的角色。
*面對貧富差距的問題,至今 1983 年溫哥華大會的口號仍在我們耳際響著:” The rich should live simply so that the poor may simply live ! ” 這在現今富裕飽食的社會中似乎是非常困難的事,但是在全球仍充滿飢荒、貧窮、資源短缺的現象時,「簡樸的生活」(simple life)仍是一種普世的信仰。
*人權、原住民、婦女的議題:促進人性尊嚴以及在被邊緣化、排斥的處境中經營永續的社群。近年來特別針對那造成邊緣化、排他主義之根本原因 – 尤其是與濫用權力和全球化等現象相關的議題 – 進行分析,主張「服務」(diakonia)應該是實現「可見之合一」的最好途徑之一,並對「公正的分配」(just sharing)此一觀念重新做反省。
5. 教會合一的前景:
*為追求合一之遠景,教協邀請各教會/教派應排除所處權力結構中的既得利益,以及「自我中心」(self-centrism)的偏見,邁向一個信仰、生活、見證、服務的普世「共同體」(koinonia)。
*面對許多首次願意加入合一運動的新教派,特別是第三世界的本土性獨立教派,由於信仰形態、崇拜方式、倫理生活(例如一夫多妻制)之差異,普世教會面臨極大的挑戰。
*不同教派間(inter-confessional)的對話運動也持續進行,除了主流教會間的多元、雙邊對話模式外,近年來的重點是置於和靈恩派(含五旬節派)、福音派、羅馬大公教會的對話關係上。
*在和正統教會(Orthodox Church,即東正教)的關係上,目前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因為類如「婦女封牧」的議題早已讓正統教會在教協的各種會議中感到不自在,喬治亞和保加利亞的正統教會更分別於 1997 和 1998 年宣佈退出教協。為善處這個問題,1998 年的哈雷利大會也成立了一個「正統教會在教協中之參與」的特別委員會。
*在和其他世界宗教間的關係方面,教協已經從近年來推展「宗教對話」(inter-religious dialogue)的階段邁向「化解宗教層面之衝突」的實際層面。事實上,這是亞洲教會最可能有所貢獻的領域。
結語:普世合一運動的危機和遠景
過去半世紀以來,普世合一運動事實上已經獲致不少成果,包括教會間的合一和相互了解,以及在普世人權、和平與公義、宗教對話等面向的進展。事實上,在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Apartheid)被廢除後不久,當WCC在辛巴威的哈雷利(Harare)慶祝五十禧年時,南非的曼德拉總統所高聲讚揚的話「沒有WCC,就沒有今天的南非」,似乎象徵著普世合一精神已經達到一個高峰。
然而,也有不少人驚覺,過了五十禧年,合一運動的熱誠和動力也似乎逐漸消退,加上全球經濟危機的衝擊,過去普世運動在經費上的最主要支持者歐美教會也無以為繼,導致普世組織紛紛緊縮預算、精簡人事,面臨重大危機和挑戰。
然而,危機正是轉機,面對普世基督教版圖的重整(re-mapping),新興的全球南方教會(Global South)是否可以擔起新的重任?新的教會整合運動是否可能發生?普世合一運動原本就是一個青年人的運動,那新一代的年輕基督徒是否願意承接普世合一的重任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參考資料:
1. Dictionary of the Ecumenical Movement, eds. by Nicholas Lossky, Jose Miguez Bonino, John Pobee, Tom Stransky, Geoffrey Wainwright and Pauline Webb, Geneva: WCC Publications, 1991.
2. And So Set Up Signs…The 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 First 40 Years, Geneva: WCC Publications, 1988.
3. WCC第八屆到第十屆大會相關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