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施望謙/暫時離開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的青年,現職輔導人員
離開教會後,我開始有空間重新接觸世界,發現好人不只專屬基督徒,非基督徒的世界也有值得實踐信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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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的主日禮拜
數不清第幾次參加主日禮拜,走向禮拜堂,向招待點頭領取週報,視線自動搜尋邊邊角角的位置,坐下等待。當聖詩旋律一響起,我便習以為常的看向五線譜的下方,時而唱tenor,時而唱bass,歌詞逐漸成為視覺上提詞的背景,但我卻不太清楚這些歌詞究竟在說些甚麼。一切都如此理所當然,沒有任何的怪異之處,直到念使徒信經時,心裡忽然浮現一股難掩的鬱悶。
「我信上帝,全能的主,創造天地的主宰……」有嗎?我真的相信上帝嗎?我信罪得赦免嗎?我信公同的教會嗎?我相信信徒的相通嗎?種種曾有的懷疑開始在腦袋裡跳動,翻攪著過往在教會所有的經驗,那些經文、那些同工的臉孔、那些牧者和長執的言行、那些服事……等。我聽著牧師在講台用習慣的語言說著結論,又望向身邊的會友:有的閉眼點頭,有的翻著手上的週報或耕心,有的認真抄寫著筆記。忽然之間我的意識離禮拜堂好遠,「這一切與我無關了!」我心裡默默有聲音這樣說,當下我便知道,是時候該離開教會了。
從小在教會長大
「身為第四代基督徒,我從小在教會長大。」每次寫自傳,我的第一句總是以這句話做起手式。為何一份談及自己的自傳,得要先交代我是一位第四代基督徒?這個身分,比我是一個甚麼樣的人還要重要嗎?
在基督教家庭長大,對我而言,上教會就像是比別人多一間學校要去,而我還不只要去一間教會,因為我的父母在我有記憶之前就離婚,從此我便四處游移在不同的教會:爸爸的母會、爸爸離婚之後的教會、媽媽的教會、媽媽娘家的教會。我總是跟著家裡的大人們,向不同的牧者、長執及許多他們認識的朋友打招呼,每年就像是被帶回去教會,給大家看看我長多高。嗯,我想這應該是流浪的感覺,似乎反映著我從小在家庭的氛圍——搖擺於父親跟母親之間。
父母離婚,在我家裡是一個不能談的秘密,雖然顯而易見,但卻不能談論。於是我學會哪些話可以說,哪些話不能說;學會在爸爸這邊的教會,表現成這個樣子,到了媽媽的教會,又表現出另外一個樣子。兩邊的教會都知道我的父母在離婚的過程並不愉快,即便大人們善意地不提,我也知道他們其實都知道。除了這個不能說,我也不能說父親在家裡的真實樣貌,因為這跟父親在教會裡人緣極好、樂於助人及眾多服事的形象矛盾。在教會的父親擔任聖歌隊指揮,把眾人逗得笑呵呵,然而在家裡卻時不時跟祖母大吼吵架,或用體罰管教我,只因為我做不到父親不合理的期待。我從小便知道這是兩個不能交集的世界,而我則是唯一會穿梭在兩個世界的人。我逐漸習慣不能說的日子,反正只要露出有禮貌的笑容,讓家庭及教會看到和諧的表面就好。
成為一個有用的基督徒
國中時我經歷一段人際困境,在無路可走的情況,我樸素的將信仰的語言作為一種實踐,誤打誤撞的以謙卑為名築起長牆,將自己隔絕於真實世界之外。此時,信仰語言有用的對我證實上帝的存在,我從此走入教會的生活;也可以說,我是從社會的挫敗中,逃進了教會裡。我的世界也逐漸劃作兩邊——這邊是社會的我,那邊是教會的我。
我開始每週往教會跑,待在教會的時間比擔任執事的母親還久。之所以可以花這麼多時間在教會,是因為教會存在一個奇怪的想法:「去教會的小孩不會學壞」,即便我在教會裡花很多時間在打桌球、玩遊戲,跟社區青年或學校同學沒有太大區別。玩樂之餘,我慢慢按照單純的信仰認識,開始參與服事,例如:思考如何吸引社區的青少年來教會聚會,每週打電話關心青少年等。後來我逐漸從團契同工、副會長、會長,一路做到中會青年部的區長。面對這一連串職分上的爬升,我始終感覺有點不對勁,但卻沒有辦法說清楚。每換一個職分,大人總是告訴我:「這是上帝的呼召」,而我就因為「被呼召/需要」,被拉去一個又一個服事的職位。我發現有些人很享受成為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眼中的優秀青年,而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享受著第四代基督徒帶給我的網絡,也沒意識自己有權無責的心態。
難道我的位置都是被決定的嗎?難道我都沒有說「不」的權利嗎?每次團契的選舉,我心裡有股「因為你虧欠上帝;服事是種還債的方式;你不能拒絕,因為上帝永遠是對的……」這些無形的壓力。我似乎在走一條宿命的路:我念了社會工作——一個教會人人稱讚的專業,因為助人工作與福音相近;我週日要去主日禮拜,因為我是團契同工;我交往的對象要是基督徒,因為我未來會花很多時間在教會的事工,最好我的另一半要有覺悟。我的生命總是依循著基督教信仰作為選擇的依據,在過去被看作上帝美好的安排,因而就不加思索地如此認定。但,這是負責任的嗎?
我看似被迫地站上教會/團契裡的位置,享受其中的好處;可是心底對這些隱隱約約的視線,胸口總有說不清楚的鬱悶。
我是一個無能的基督徒?
直到念研究所,我終於被眾多需要給壓垮:教會永遠需要我的服事,大專學生宿舍需要我的投入,學校老師需要我擔任助理。是被迫?還是我選擇走向永遠有做不完事情的地獄?我想起國中曾築起的長牆,不是說不求助,因為認為只有上帝可以拯救我。每個夜晚,我在日記上審判自己是一個有罪的基督徒,懺悔自己的無能與逃避;我甚至不容許自己逃避,總在嚴厲的自我審判後,又懦弱的回到上帝面前祈求原諒。我不負責任地將我活著,需要承擔的一切扔給上帝;我是無能的,請上帝赦免我的罪……。
罪惡感意味著我違反了某條規範,但,是誰訂的規範?到底是誰在觀看著無能的我?是嚴格的父親嗎?或是上帝在看嗎?即使聖經沒有要求我,我仍時刻在審查自己,是否是一個完美的基督徒。不知為何,我已經分不清楚是上帝的權威?是教會裡大人們的權威?或是我心裡也藏著一個權威?我像是精神分裂一般,創造出一個審核自己的權威,然後再按著權威者的眼光,自動跑到「我是無能的模樣」的受害者位置。
後來我休學了。休學之後,我反覆的在校園與工作之間移動,覺得自己的信仰狀態並不適合繼續留在教會裡。我在現實生活中,發現其他可以學習的路徑:原來有些知識在批判基督教也是有點道理;生活周遭有許多可以分享生命的朋友;原來我可以做選擇!
我在信之前
在我尚未出生之前,第四代基督徒的位置,已在家族裡等待我到位,這是一個無須質疑的位置。我不打算離開上帝,但我還來不及說清楚自己的狀態。回到教會常常得到一些理所當然地回應:「這是上帝的考驗、這是上帝的恩典、上帝有祂的時刻、我會為你禱告……等。」似乎人們總是希望,趕快替這些難言的處境下一個結論,但這些結論,始終無法回應我內心的不確定。當教會不是一個可以提問與討論、總是比較誰的知識才正確、虛假的追求表面的和諧卻避談存在的矛盾時,我想,我需要離開一下。
離開,是因為我說不清楚自己的信仰狀態,我尚未準備好面對教會的信仰語言,我還沒習慣區分基督徒跟非基督徒的世界觀。不過我依然信,只是需要點距離,來重新擺放我的位置。
當教會的世界小一點,我的世界會大一點。離開教會後,我開始有空間重新接觸世界,發現好人不只專屬基督徒,非基督徒的世界也有值得實踐信仰的地方。我比較能稍微挪開基督徒的框架,多點時間理解世界跟自己的樣子。每週少了兩個小時的主日時間,也不過就拿來吃早餐、做家事或想想自己想要甚麼。不用急著拿教會的事工填滿我的時間,不須擔心自己是否是一個合格的基督徒,不用因為不去做禮拜而感到罪惡萬分,責難自己是一個無用的人。
結語
目前我僅能描述我如何離開教會,我並不知道離開之後要如何追尋,但在信仰上,我卻走到真正得以認識上帝的位置,這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希望,未來在「我」信之前,我已經能踏實、真誠地用「我信,聖而公之教會」,在主日禮拜告白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