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明翰/台南大專成大 SCM 團契輔導,臨安基督長老教會青年
陪伴,重點不是做什麼,而是成為上帝臨在的記號。祂不在別的地方,就在我們的淚水中。
這天來了
剛吃完午餐,接到教會小組姐妹小敏 Line 的語音通話,電話那頭卻是一位男性急促的聲音:「喂,是牧師嗎?小敏現在病情惡化,希望她信任的教會朋友可以來看她。」聽完病情後,我隨即抓起紙筆,寫下醫院的病房號碼,聯絡教會的明漢牧師,換衣後就衝出門。小敏的先生阿彰不是基督徒,也沒有參加教會活動,我們只有一面之緣;聽到從電話傳來顫抖且不安的聲音,我可以感覺到阿彰急切地想在這關鍵時刻尋求平安。
騎車前往醫院的路上,我赫然驚覺,或許就是這天了!小敏兩年前來到教會,偶爾會低調地分享她抗癌的歷程,而我也時不時就在思考這天的到來,好讓自己有心理預備。不過,在臨終之人面前,沒有什麼「準備好」這件事。
落下男兒淚
由於牧師在外縣市,還要一些時間才能趕到醫院,而其他小組員也因工作無法立刻前來;因此,我隻身以小組長的身分來到病房慰問家屬。家屬愁容滿面,小敏則是虛弱且有微弱的躁動,雖說是慰問,但我一到現場,完全不知道要說什麼或做什麼。只見阿彰與小敏的媽媽堅定地看著我,彷彿期待宗教的力量能帶來安定——希望我能趕快為小敏禱告。
我握著小敏冰冷的手,聽著她的喘息聲,但她已經意識不清、認不得我。我屏氣凝神、靜默一段時間後,帶著大家一起為她禱告:我求上帝賜下平安的心在所有人心中,讓大家能用愛來面對這一切的艱難,也讓小敏被環繞在愛中。禱告時,小敏微弱的躁動暫時平穩下來。隨後,我走到病房外,聽著阿彰敘述小敏的病情如何在短時間內急轉直下,每個人都沒有預料到。
阿彰哭了。他對教會沒什麼好感,只知道小敏很喜歡教會,沒想到,他會在不熟識的人面前潸然淚下。我好久沒有遇到有男性在我面前真摯地哭泣,我將這些眼淚視為上帝的禮物;不知不覺,我的眼眶也泛紅,投出憐憫之情。這些淚水讓兩顆心串連在一起。
「不做什麼」的陪伴
說實話,當家屬誤認我是牧師時,我還真的恨不得能穿上牧師袍、手拿十字架或聖水,在家屬面前執行強而有力的宣告或儀式,用話語的力量讓大家感到平安。但在這臨終現場,我被迫靜默,說不出話,只能感受眾人的難受。
眼前支離破碎的軀體、僅存一口氣的靈魂,形成一股富有生命力的磁場。我不得不定睛在小敏的面容,不由自主地被吸進這受苦的場所,與眾人一起經歷最真實的生命狀態。我「失語」,無法做什麼,只能停留在單純流淚的現場。說來奇怪,我在那幾個小時內,真的「沒做什麼」,家屬卻一直感謝我的到來,給了他們很大的安慰。或許,他們深知小敏對教會的愛,並希望在她即將離世前,這份愛也依然包圍在她身邊。這是她最後的心願。
陪伴,重點不是做什麼,而是成為上帝臨在的記號。上帝以耶穌基督被釘十字架的姿態與我們相遇,是為了承擔我們的苦難。祂不在別的地方,就在我們的淚水中。禱告,已不是求身體得醫治,而是在苦難中渴望上帝更多地與我們同在——將痛苦化為喜樂,將恐懼化為愛,將死亡化為生命。上帝在一切的不可能中,創造了新的可能。幸好,我沒有故作堅強地講出「安慰人的宣告」。謝謝上帝給我淚水,好讓我能更親近小敏的家人,也更親近祂。
明漢牧師是我大專時期的輔導,他曾跟我說:「身為團契輔導,就是會被迫成熟。」確實,我的牧養能力正是面對許多突如其來的事件而累積起來的。這次,在各種巧合下,明漢哥沒有第一時間在場;連探訪菜鳥都不如的我,只好硬著頭皮上場。在大專中心同工的經驗中,我從他身上學到的功課是:上帝不會等你「準備好」。碰到了,就面對;去經歷,去流淚。絕對會有笨拙的時刻,就把它當成鍛鍊自己的機會。
「沒關係,可以哭出來。」
不久,我的太太碧容趕來了,她溫暖地抱著小敏的母親。她強忍淚水,訴說小敏是多麼孝順、善良的孩子,而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當聽到女兒得癌症時,她說:「儘管當時家庭困頓,也要忍著牙,撐起家裡的經濟。作為一個母親,我就是要堅強。我不能哭,我不能倒下,我要撐起這個家。」她抱著碧容,淚水一直在眼眶打轉。我又哭了。這次不是跟小敏的母親一起為她的病情感到難過,而是我好心疼小敏媽媽的堅強。她其實可以放過自己,承認自己也需要好好大哭一場啊!
明漢牧師來了。以前我跟他一起牧養大專生,剎那間轉換到醫院的場景,還真有些不習慣。家屬看見牧師的到來,心裡似乎平安了些,但隨後滿臉愁容地說:「晚上可能會進安寧病房。」小敏的母親仍強忍著淚水。這時,明漢哥拍拍她的肩膀,說:「沒關係,可以哭出來,上帝知道我們的情感是真實的,祂理解我們的苦。」聽到這句話,小敏媽媽的眼淚終於潰堤,放聲大哭,周圍的人也都哭了。
我想到《聆聽的力量》裡的一段話:「有苦說不出,無法表達。只有在耐心等待(而不是積極要求)的人面前,在他的被動性面前,述說痛苦的話語才會洩露、飄落。千辛萬苦,以喃喃自語的重量。」接納,發生在我們以無能為力之姿、且無法置身事外地感受他人的痛苦之時。這當中開啟的空間,讓痛苦得以彼此分擔;很奇妙地,在我們接納他者之時,同時發現我們被更大的愛所接納。「聆聽」是一種禱告,讓難以言說的痛苦在上帝面前現出原形。
明漢哥接著說:「教會的弟兄姊妹都很愛小敏,小敏也很愛教會的弟兄姊妹。我們知道她對上帝的信心是真實的,而她現在準備要回到上帝的家。上帝的時間我們不知道,但我們都會因著彼此相愛的緣故而再相見。我們會再見面的。」
置身在死亡面前
我突然想到耶穌使拉撒路復活的故事。最令我感動的,不是拉撒路從墳墓走出來的瞬間,而是耶穌行神蹟前情不自禁地流淚:「耶穌看見馬利亞哭,也看見跟她一起來的猶太人在哭,心裡非常悲傷,十分激動,就問他們:『你們把他葬在哪裡?』他們回答:『主啊,請來看。』耶穌哭了。」(約十一 33~35)是眾人的淚水、耶穌的淚水,促成了復活的神蹟。
這樣的情不自禁,衝擊了我們習慣的生活步調。時間不再是投射向未來的一條線,而是成為從不可能的未來逼近到現在的斷裂。死亡搖晃著眾人,訴說「現在」對臨終之人而言就是一切。死亡對我質問:是否也要投入這樣的「現在」中?是否不要再說:「反正還有時間」,而延宕生命中重要的事情?我是否要投身此刻的重量中,與家屬分擔離別的痛苦,扛起生命的酸甜苦辣?我是否準備直面這終極的奧秘,並相信被釘十字架的基督既擁抱我們的死亡,也讓死亡變成新的生命?
小敏在當天晚上安詳地離開了,沒有痛苦。我相信阿彰是欣慰地說著這個消息的。
因為有限,才能去愛
一週後,我前往殯儀館時,感受到數不盡的思念、哀愁與喜樂,同時在這場域中震盪著。死者是如此特別,以至於在面對死亡對生命的終極否定時,人們全心全力地哀悼,期盼能與死者有持續的交流;但死者又是如此不特別,她與其他芸芸眾生最終都回歸了塵土。明天的太陽依舊升起,世界依舊運轉,或許再過幾代,就沒有人記得小敏的存在了。不過,我們對彼此的愛是如此真實,上帝無窮無盡的愛亦然。祂永遠記得我們渺小又稍縱即逝的生命。
我很喜歡盧雲(Henri Nouwen)神父說的一段話:「我們受造不是去愛一些長生不死的事物。惟有那些無可取代、獨一無二、壽數有限的事物,才可觸發我們心底的感動,成為盼望與安慰的泉源。上帝何時變成我們愛的對象?就是當祂的生命接受了限制之時。祂成為我們的救主,因為祂的死不具毀滅性,而是通往盼望之路。」從知道消息,到小敏離開,只經過短短八小時。但何其有幸,我們都是有限之人,因此我們才能去愛,能陪伴小敏走往人生的最後一刻,是上帝給予的恩典。
當教會兄弟姊妹獻唱慰歌時,我相信小敏一定非常喜樂。小敏只是先出發回天家,有一天我也會。屆時,我們再一起分享近況,一起查經、唱詩歌吧!
延伸閱讀:
1. 鷲田清一。林暉鈞譯。《聆聽的力量:臨床哲學試論》(「聴く」ことの力:臨床哲学試論)。台北:心靈工坊,2022。
2. 盧雲(Henri Nouwen)。黃大業譯。《祢已將哀哭變為跳舞》(Turn My Mourning into Dancing: Finding Hope in Hard Times)。香港:基道出版社,2018。
編按:本文精簡版另刊於《2024 年新使者聖誕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