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怡佳/天主教輔仁大學宗教學系教授
圖|拾光工作室授權
父親對男孩說:「看見水怎麼流動嗎?你說話就像那樣。」父親這句話意外讓男孩獲得一種重新看待口吃的方式。
《我說話像河流》是加拿大詩人喬丹.史考特(Jordan Scott)從自身口吃的經驗出發,與甫獲 2024 國際安徒生獎的繪者席尼.史密斯(Sydney Smith)合作,為兒童創作的第一本書。這個帶有自傳性質的故事,描寫男孩因為口吃所經歷的種種痛苦,尤其是他人異樣的眼光與嘲弄,以及社會隔絕帶來的孤寂。思考障礙者在社會中經歷的艱難處境時,這本書給我很大的啟發。我想透過這本書來討論下面幾個主題,包括痛苦的「言說」、對障礙運動與障礙神學所批判之「正常身體」的預設帶來的啟發,以及繪本如何成為與讀者討論障礙處境的媒介。
我說話像河流
故事從口吃男孩的一天開始。從清晨起,字的聲音就在身體之外圍繞;想要說出這些字時,字彷彿卡在喉嚨,男孩只能在窘迫的沈默中,準備面對這一天。男孩每天在學校度過的時光都十分艱難,尤其遇到說話課要上台的時候。
在一個充滿挫折的說話課(當天的題目是「分享自己最喜歡的地方」)後,男孩的父親接他放學。父親察覺到男孩在學校的不順遂,於是帶他到一個不用說話、安靜的河邊;男孩在河邊流下了淚水。父親對男孩說:「看見水怎麼流動嗎?你說話就像那樣。」父親這句話意外讓男孩獲得一種重新看待口吃的方式:
我看著河水。
水花四濺/翻滾奔騰/急流迴旋/拍打沖擊
爸爸說,我說話,像河流。
我要記住這句話,不再哭泣——
我說話,像河流。
我不再害怕說話——
我說話,像河流。
當圍繞在我四周的字很難說出來時,
我就會想起湍急的河流。
水花四濺/翻滾奔騰/急流迴旋/拍打沖擊
我也會想起在急流遠處的平坦河面,
那裡的河水平順安穩、波光粼粼。
這是我嘴巴的動作,我說話的方式。
就算是河流也會結巴,像我一樣。
圖畫與文字交織
史考特說自己在寫詩時,希望能寫出迸發意象與色彩的文字;本書繪者史密斯的創作,呼應了詩人的願望。史密斯在受訪時提到:為故事創作圖像,是一個尋覓、拓展文本和為故事服務的過程。在書中,他運用水彩流動的特質,把文字作者充滿詩意與感情的文字,用圖像的形式賦予另一層意涵。史密斯的圖畫與史考特文字中的濃厚感情、節奏有很深的呼應;並以圖像的特質,將故事的開展與轉折,賦予清晰的輪廓。
故事的開始表達了男孩對於即將開展的一天的恐懼:史密斯將男孩的房間和看出去的窗景之間,以粗黑窗條作內/外的區隔,來表現要從家中踏入學校的不安;窗外的松樹、烏鴉,以及逐漸隱沒的月亮,都成為他內在折磨的表達。在學校,男孩躲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視角,以及回答老師問題時,迎接同學異樣眼光的痛苦,史密斯以水墨暈渲、模糊不成形的筆法,來勾勒男孩心中的恐懼。無法如同別人那樣說話的男孩,連他人的形貌與自己的形貌也都變得模糊不清。
放學後,父親帶著男孩到大自然中安靜的地方,史密斯用遼闊幽靜的氛圍,刻劃在林中與河岸散步的父子的小小身影。在父親的陪伴中,男孩的悲傷靜靜湧現,白日在學校承受的痛苦,在自然的涵容中得到釋放:「我心裡颳起了暴風,雙眼滿是雨水。」史密斯在灰墨色的天空與小麥色的背景中,勾勒坐在河邊的男孩的側影,以及一旁的父親小小的身影。文字傳達的痛苦與畫面的沈靜,透過對比開展出豐富的意涵。墨色的灰雲背後是接近薄暮的太陽,在這接近日夜交替的時刻,男孩眼中的淚水與河水互相輝映。
當父親擁著男孩的雙肩,指著河水說那就像他說話的方式時,男孩也從對河流的注視與聆聽中,有所領悟。史密斯以猶如電影分割畫面的版面配置,用奔放有力的筆觸,容讓顏料在畫面上自由流動與渲開的手法,畫出河流的變化不羈,讓「水花四濺/翻滾奔騰/急流迴旋/拍打沖擊」的文字描述,以具體的形象深刻地烙印在讀者心中;和四幅河流圖像並置的男孩的眼睛,從睜開到闔眼,表達了男孩內在狀態的變化。
男孩對於自己口吃的重新理解是故事中重要的轉折,除了對河流的觀看與諦聽,史密斯運用大張折頁的特殊版面設計,來表達男孩與河流的深刻連結。延續前頁最後一個長方形格中男孩閉上的眼睛,在次頁的跨幅圖畫中,讀者看到了橫跨左右兩頁的完整的臉,與之前睜著眼睛的驚惶、茫然、孤絕,形成強烈的對比。閉上眼睛的男孩流露出安靜、沉思的氣息,彷彿抵達了心中那個安靜的所在。而男孩左、右半臉並沒有完全貼合,中間的間隙隱隱可見河水的波紋。將折頁打開時,讀者在橫跨四個頁面的大幅圖像中,看見波光粼粼的河流,以及男孩沉浸在河流中的背影。史密斯以墨黑、墨灰、墨藍、墨綠、葉綠,以及亮白與月黃的對比,畫出河流的寧靜與明亮。
接下來的兩幅圖,史密斯畫出男孩在河水中游泳的身影。游泳的男孩眼睛仍然是閉著的,充滿力量的身體與河流,激盪出明亮的水花。從觀看、聆聽、沐浴到游泳,男孩像是經歷一場通過儀式的成年禮。在另一個一天的開始,男孩在全班同學面前分享自己最喜歡的地方,談起那條河。閉著眼睛的男孩,由於與心中那條河流的連結,終於可以用自己說話的方式,與世界分享他的話語。
對「正常」的批判,從自然得到啟發
史考特在繪本最後的短文〈我如何說話〉中,提到在河邊的經驗如何讓他重新理解對於「流暢」的想法:「河流都有河口、匯流和水流。河流也有其天然的型態和耐性,永遠朝向一個比自己更寬廣的地方前進。但是,當河水流動的時候,卻也會卡卡的,像我說話一樣。」這挑戰了社會生活中對於「流暢」作為「正常」的理解——認為口吃的孩子要在語言治療中被「矯正」,並以「流暢」作為治療的終極目標。史考特並沒有塑造一個成功克服或解決口吃問題的主角,卻表達了他對於以「流暢」為「正常」的批判。
從學校到河邊,也意味從人的社會中「正常」與「異常」的分別,走入一個可以有很多種說話方式的自然世界裡。自然給予男孩安慰與釋放;透過與河水的連結,男孩找到「說出」恐懼的方式、以及對於口吃的重新理解:「爸爸帶我到河邊,我就不會覺得那麼孤單了。他伸手指著河流的時候,給了我畫面和語言,去述說那些說不出口和令人恐懼的事。藉由這麼做,他將我的口吃和自然世界的活動連結在一起,我很高興看見自己的嘴,在身體以外的地方活動。」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說話像河流》就是一個以詩意讓說不出口的恐懼得以「說出」的書寫,而河水則作為得以「說出」的媒介。
故事中,除了以河水的流動作為說話方式的關鍵隱喻,還有其他自然的隱喻。例如描寫聲音無法順暢說出的痛苦時,史考特以石頭、松樹、烏鴉與月光作為經驗的隱喻:「我安靜得像塊石頭」、「ㄙ……松樹在我嘴裡長出根,緊緊纏住我的舌頭」、「ㄨ……烏鴉卡在我的喉嚨深處」、「ㄩ……月光在我嘴唇施了魔法,我只能發出咕噥聲」。(註 1)自然不只能夠提供啟發,也是言說痛苦的媒介。
我聽見了什麼?
《我說話像河流》以深刻且生動的文字與圖像,「言說」了口吃者難以順暢言說的痛苦;以河流作為比喻,為我們指出只有流暢說話才是「正常」之預設的單面性。讀者也能透過閱讀,對口吃者在社會處境中的痛苦,得到更深的認識與體會。
故事結尾,在說話課中「說出」最喜歡的河流時的男孩,找到了「言說」的方式。但是,在台下的同學呢?他們聽到了什麼?故事沒有交代。這個沒有交代,正是我以為可以和讀者討論障礙處境的起點。書中呈現的是男孩所見所感的世界,班上同學的面貌畫得模糊不清,因為那代表令男孩感到恐懼、想要躲避的社會目光。沒有置身於口吃處境中的讀者,所處的位置大多就像這些面貌模糊、無能理解男孩世界的「同學」。
因此,讀完故事後,我不禁想像:當故事結束,隔天男孩再一次上台分享自己最喜歡的地方時,如果自己就是坐在台下的同學,在男孩訴說那條河流的故事中,「我聽見了什麼?」當男孩從沈浸於河流的連結中把故事說完,打開眼睛時會看見什麼?讀者的面容是這個故事沒有畫出來的結尾。沒有畫出來,是因為這個答案會在每個讀者的心中。
「我聽見了什麼?」「我要以怎樣的面容迎接用自己說話的方式分享故事的男孩?」對這些問題的思索與分享,也許就是透過這本書來討論對障礙處境之「言說」與「聆聽」的一個方法。
附註:
1. 英文原文是以分行的版面配置,表達口吃的狀態,中文的譯者則巧妙地以注音符號加上刪節號,來表達話語停頓、斷續的感覺。
延伸閱讀:
1. 史丹. 史考特( 文) 、席尼. 史密斯(圖),《我說話像河流》(I Talk Like a River ),劉清彥譯,台北:拾光,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