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瀞皓/本刊編委
腓尼基婦人在接續的對話中,沿用了「狗」的符號,她回答的「話」(logos),顯示她不僅聽懂了耶穌的說詞,也說出了讓耶穌得以認可的「話」(logos),使耶穌對她的態度有所轉變。
馬可福音中耶穌與腓尼基婦人相遇的故事(可七 24~30),一直是一段難解的經文。耶穌面對腓尼基婦人抱持負面態度的原因成為釋義的困難之處,他們之間的相遇究竟為何會充滿張力,可能與各自背後代表的社會處境有關。馬可應該是在公元 66~70 年的羅馬猶太戰爭結束後,寫於鄉村加利利或南部敘利亞。當時推羅地區的猶太人與外邦人因為戰爭的關係,使互動中的張力升溫,而腓尼基婦人的故事應該也與這樣的歷史處境有關。她與耶穌的互動可能受到殖民情境的影響,因此不僅須從社會政治的角度切入這段經文,也應將這段經文以後殖民的方法進行分析,檢視耶穌與腓尼基婦人如何受到帝國與殖民於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等處境的影響,並且他們在當中如何適應、生存與反抗。
腓尼基婦人的文化、社經背景與耶穌的敵意
仔細閱讀經文會發現:馬可福音在敘事中強調腓尼基婦人是「希臘人」,又「屬於敘利亞的腓尼基人」。腓尼基婦人的族裔身分取代她的名字而成為代稱,作者在文化與族裔身分上反覆著墨,凸顯其對故事情節有重要意義。文本在敘事的資訊上,一方面呈現出她的外邦人身分,另一方面也暗示她的社經背景——「希臘人」這個詞不僅指出她的非猶太人身份,也顯示她受到希臘化文化影響,並且在馬可七 30 她的女兒所躺臥的「床」,原文為 kline,相對於較為簡陋的 krabattos,作者選擇了一個較不熟悉且更為提升的用詞;從 kline 這個詞的使用,可以推測腓尼基婦人擁有較為優渥的經濟條件——可能是來自希臘化城市的上層階級。腓尼基婦人的社會定位與其他經文中的女性不同,她屬於城市內的菁英階級,這樣的女性在希羅社會相對具有較高的地位,她們可以擁有財產,亦可以參與公眾事務。
耶穌出身於小村莊拿撒勒,在福音書中,祂的移動路線皆為鄉村地區,沒有一次進到城市,而腓尼基婦人卻是來自城市上層階級的居民,因此耶穌與腓尼基婦人的互動,也可能因著鄉村對城市的敵意而產生張力。葛德.泰森(Gerd Theissen)指出:第一世紀的推羅雖然富裕,但民生物資仍必須仰賴外部進口,因此會從鄰近的鄉村腹地獲取。加利利也有向推羅輸出食物的紀錄,使徒行傳就提到:「希律惱怒泰爾、西頓的人。他們那一帶地方是從王的地土得糧,因此就託了王的內侍臣伯拉斯都的情,一心來求和。」(十二 20,和合本)泰森認為:加利利的腹地與鄉村地區是推羅的「麵包籃」,因此能夠想像加利利的農民可能因為受到來自推羅經濟上的剝削,而加深對推羅地區的敵意。
此外, 猶太人與敘利亞腓尼基地區外邦人的互動,勢必也會受到公元 66~74 年第一次猶太戰爭的政治情勢影響,而當時推羅與加利利交界的邊境地區,正是戰爭中雙方攻防的重要戰略位置。約瑟夫斯(Josephus)記載:羅馬皇帝提圖斯(Titus)為了鎮壓猶太叛亂而圍攻加利利的村莊時,就是紮營於推羅邊境一個名為 Kedesh 的村莊。這個村莊不僅人口多,也具有強大的防禦能力,並且總是在各種的衝突中與加利利敵對。當時,加利利以北的敘利亞腓尼基地區同時有猶太人與外邦人居住,因為戰爭的關係,造成對立的張力升溫。猶太叛亂爆發的期間,引起此地區普遍的反猶情緒,使得許多居住於敘利亞城市的猶太人遭到迫害,而部分敘利亞的猶太人因此必須澄清自己並非效忠叛亂分子,以示對羅馬的認同,有些人甚至為此摒棄猶太習俗。
「狗」在敘事中的意涵
耶穌以「狗」形容腓尼基婦人,毫無疑問是羞辱性的詞彙。舊約中可找到許多以「狗」做為被藐視的象徵性用詞,因此,使用「狗」這個詞,本身就具有強烈的貶低意味,也帶有不潔淨的意涵。耶穌進到推羅邊界時顯出消極態度的原因,可能在於此地靠近推羅城市的權力中心,並且這地區在第一世紀的猶太叛亂中傾向支持帝國政權,使得從加利利來的猶太人可能會在此感受到對立與敵意,導致耶穌將祂對此地區的負面感受與偏見,投射在腓尼基婦人身上。
從故事的一開始,耶穌就沒有打算在這個推羅邊界地區傳道,因為祂進入一間房子且不願意讓人知道。由此可見,祂對此地區的人民和腓尼基婦人抱持偏見,可能根本不認為這個與帝國政權站在一起的地區會歡迎祂,或是可以明白祂的道。因此,耶穌以低等且不潔淨的「狗」形容腓尼基婦人,一方面是出於想要對抗帝國及城市階級的心情,另一方面也藉由貶低腓尼基婦人而展現權威。換言之,使用「狗」這個詞同時帶有權威與反抗的雙重意涵,並將腓尼基婦人固定在雙重的刻版印象中。
然而,腓尼基婦人在接續的對話中,沿用了「狗」的符號, 她回答的「話」(logos),顯示她不僅聽懂了耶穌的說詞, 也說出了讓耶穌得以認可的「話」(logos),使耶穌對她的態度有所轉變。因為腓尼基婦人的 logos 顯示出與耶穌的教導(Logos)有相符性,藉此表明她相信耶穌的道理具有將污鬼趕出的權柄,也間接承認耶穌作為上帝代理人的身分。
腓尼基婦人看似順從於耶穌的權威之下而承認自己是狗,她的論述卻又顯得曖昧不明。「狗也吃孩子的碎屑」(七 28),呈現出雙方在使用符碼時的文化落差。在許多猶太古代文獻中,狗都被描述成不潔淨的,因此對於猶太人耶穌而言,狗只會在家門外吃丟出去的東西,並不會出現在家中與他們同時吃飯。M. Eugene Boring 指出:腓尼基婦人的「狗」不是門外的流浪狗,而是待在小孩身旁吃麵包碎屑的寵物犬。在古代的希羅社會中,狗被視為忠誠的象徵,而成為希臘及羅馬人飼養寵物的最佳選擇。也許馬可這麼描述的目的,是為了呈現比較外邦式的回答,讓腓尼基婦人在以自身文化重新詮釋耶穌的符號時,出現延異(différance,註 1)的現象。
腓尼基婦人的邊緣與能動性
腓尼基婦人在尋求耶穌的當下,已不再是一個有權勢的城市菁英,女兒被污鬼附身的事件,使腓尼基婦人與她的女兒由原本的社群形成「離異」(alienation)。在馬可福音中,被污鬼附身的人會在社會中遭遇異化與邊緣化,例如被鬼附的格拉森人,就被人們用腳鐐、鐵鍊捆鎖在與社群隔絕的墳墓中(可五 1~20)。雖然被污鬼附身的並非腓尼基婦人,而是她的女兒,但這樣的事件也必然使身為母親的腓尼基婦人同步經歷「離異」的經驗。此外,希羅社會的女性雖然相對地具有自主性,但她們仍服從於父權體制之下,因此腓尼基婦人前來找耶穌,也可能面臨被趕出夫家的後果。(註 2)因此,即便腓尼基婦人貴為希羅社會的城市菁英,但在她離開城市進到推羅邊界來找耶穌之際,就已經被她的社群與家庭遺棄了。
腓尼基婦人在帝國統治階級、父權體制和耶穌反殖民的權威體制下,成為了三重底層者(triple subaltern);並在成為底層者的同時,她也被相當程度地消抹了聲音。但這不代表她位處邊緣就完全沒有能動性,從七 24~30 的敘事中可以看到,她以話語挑戰耶穌有關「潔淨與不潔淨」的結構——先是挪用耶穌的符號與語言,接著以自身的文化對其進行交涉,同時裂解了耶穌論述的原意。腓尼基婦人的確自願成為「狗」,但這個「狗」看似與耶穌的「狗」相似卻又不太一樣;她不僅為了表達自己能夠明白耶穌的權威,而以狗自稱,表明她為了能夠與女兒一起,在被社群異化的處境中生存下去,而選擇成為既合作又抵抗的「狗」。
最終由耶穌結束這段對話,看似是耶穌對腓尼基婦人進行抵抗與支配的勝利,腓尼基婦人的話語卻也對耶穌造成了改變。接續馬可七 24~30 的下一段故事中,耶穌開始接觸及醫治更廣大的外邦居民。耶穌醫治了一個在低加坡里地區的聾啞人,聾啞人的耳朵及舌頭因耶穌的醫治而能夠聽見聲音和說話,也許這正是呼應腓尼基婦人的情節所帶來的轉變,因為馬可福音中有好幾次耶穌在教導時都加上:「有耳可聽的,就應當聽!」(四 9、23)外邦人從此在馬可的敘事中成為有耳可聽且還能說話的那群人,而不是像耶穌之前進到低加坡里的格拉森地區時,迎面而來的一群污鬼。
附註:
1. 「延異」(différance)是法國哲學家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獨創的詞,指的是符號因為空間與時間的不同,而在意義上產生「延後」(defer)與「差別」(differ),因此一個符號並不會具有固定的意義。
2. 在第三世紀的偽克萊門汀(pseudo-Clementines)著作中,曾描繪腓尼基婦人為了治療女兒而改宗成為猶太人,卻因此被丈夫逐出家門。Ps.-Clem. Hom. 2.20.1
參考資料:
1. Theissen, Gerd. The Gospels in Context: Social and Political History in the Synoptic Tradition.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1992.
2. Boring, M. Eugene. Mark commentary. Louisville: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 2006. Kind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