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要他們活出一種和這個世界的結構、組織全然不一樣的、全新的「團體」模式,在探求上帝善良、純全、可喜悅的旨意的過程當中,不斷地被改變、被更新。
讀羅馬書的基本態度
當我們翻開羅馬書,精巧的結構、系統性的論述令我們歎為觀止。而其中字字珠璣,更值得用各種翻譯版本、甚至最好能夠以原本的希臘文細細品味。但最重要的是:要用你的信仰生命的體驗,來與這卷書信裡面所談到的一切理念、教導來對話、碰撞、摔角、辯證、直到你受傷的手,確確實實地抓住了保羅所體驗的、那深不可測的智慧,感受到黎明的光照進幾乎已成永夜的世界。
如果我們要把這些深刻的信仰探討當成「生命的糧」,就不能滿足於只是背誦金句,然後把「金句」在某些時候當成石塊,丟向拂逆你的意思、在你眼中不敬不虔之人。這「生命之糧」必須被細細咀嚼、消化、成為有益你自己生命的力量,然後自然地流溢出來,再去餵養人。
讓我們在一字、一句深入地探討經文時,也時刻注意到每句經文彼此的關聯性,看到上下文,看到整體的脈絡,不斷章取義。
讓我們不只看到一段經文自己本身的文脈,也看到這經文在書寫時,整個大時代的脈絡,看到當時基督徒的處境。
「我強烈建議讀羅馬書時,也要認真看報紙。」瑞士神學家卡爾巴特在他的《羅馬書釋義》當中,兩三次這樣說。認知我們所生存的世界,知道自己日日的處境,對於讀羅馬書是非常有幫助的。因為這並不是寫給與世隔絕之人的信息,而是寫給生活在「帝國」的中心,與宗教認同、身份認同掙扎著,在現實的生活與超越昇華的盼望中被拉扯著的基督徒團體。
這就是我們讀羅馬書的基本態度:
1. 這是生命糧,不是石頭;
2. 要看見整體文脈;
3. 要看見寫作原始目的,與寫作時的時代脈絡;
4. 要與我們的時代真誠對話。
「羅馬和平」下的安定與焦慮
當保羅在哥林多寫信給在羅馬的信徒的時候,羅馬正處在一個史稱「羅馬和平」(Pax Romana )的時期:公元前27年,羅馬共和末期慘烈的軍事與政治權力鬥爭告一個段落,屋大維(Octavian)全面掌控羅馬,自稱「奧古斯督」(Augustus),結束共和,開始帝制。從這個時候,到公元180年,約兩百年間,羅馬的版圖大致穩定,也沒有大規模的內戰。和巴比倫、波斯等帝國比較起來,這個帝國基本上是樸實不誇飾的,講究法治,發展地方建設,包容廣大版圖內許多不同的文化與宗教。
但也是在這個「羅馬和平」的「超穩定結構」當中,猶太人的民族反抗運動被狠狠地鎮壓,耶穌被耶路撒冷的宗教領袖聯合羅馬官長的力量,當成叛亂犯釘死在十字架上。比羅馬書成書晚的福音書,記錄著一個以軍事力量鎮壓、以政治手段巧妙操控宗教的「外來政權」在福音的發源地所行的一切。也是在這個超穩定結構裡,當尼錄皇帝放火燒羅馬城時,可以任意歸罪於基督徒,用各種殘酷的方式,把他們殺死示眾。
保羅在寫羅馬書的時候,尼錄皇帝還沒有即位,羅馬城的基督徒還沒有被當成待罪羊加以殺戮。猶太人和羅馬政府之間的戰爭也還沒有發生,耶路撒冷的聖殿還矗立在那裡。保羅自己出生在希臘與羅馬文化根基深固的大數城,有「羅馬公民」的身份,可以受到帝國法律的保護。在他旅行傳道時,遇到比較大的反彈,多半來自民間,不管是來自敬虔的猶太人團體,還是其他的宗教團體的反對,他都有機會因為身為「羅馬公民」,而受到一定的尊重與保護。在使徒行傳我們也看到,最後,在耶路撒冷爆發的大衝突裡,保羅決心要以「上告該撒」完成這整個法律程序,也就是到羅馬去,在皇帝面前為自己所做、所傳的一切來申訴。以一個被囚者的身份,他終於可以完成他到羅馬去的心願。
因此,當保羅在《羅馬書》裡面,對於帝國所代表的國家秩序,基本上是有著期待的。第13章關於順服「官長」或「政府」的論述,也成為很多教會教導信徒們順服世俗的政權,不要反抗與批判的依據。
生活在帝都的基督徒
不過,保羅真正關懷的,不是基督徒在這個帝國的國家秩序裡能扮演什麼角色,也不是基督徒應該順服政府到怎樣的地步,而是這些承受上帝恩典的人,怎樣活出「稱義」的樣式。而且,不只是個人獨善其身地活出基督,乃是作為一個彼此緊密結合、互助的團體,一個以基督為首的、屬靈的有機體,活在這個以物質生活為重的帝國的中心。
當我們把12章到15章當成一個整體來看時,我們就會看到這個屬靈的團體和周遭環境之間存在的緊張性。首先我們看到的是:「所以,弟兄們,我以上帝的慈悲勸你們,將身體獻上,當作活祭,是聖潔的,是上帝所喜悅的;你們如此事奉乃是理所當然的。不要效法這個世界,只要心意更新而變化,叫你們察驗何為上帝的善良、純全、可喜悅的旨意。」(羅12:1-2)
生活在帝都的基督徒,很多人應該是猶太人,素來敬畏、服事那一位不受人手所造的殿宇所限制的全能上主,如今在耶穌身上看見上帝所應許的拯救。也有不少人是以「外邦人」的身份,帶著希臘文化裡對精神的純粹性的知識與熱情,來追尋福音。保羅要他們「將身體獻上」,不只是在精神生活上讓自己全然屬於上帝,也要將肉身的生活全部歸給上帝。怎樣做呢?活出一種和這個世界的結構、組織全然不一樣的、全新的「團體」模式,在探求上帝善良、純全、可喜悅的旨意的過程當中,不斷地被改變、被更新。
這樣的一個團體,努力以基督為中心,過著追求良善的生活,在彼此意見相左時,學習彼此傾聽、找到共同點,不以惡報惡,願意俯就卑微者。在遭受冤屈、被恨惡、被當成仇敵時,仍一味善待人。這是願意放棄自我的團體,是在上帝面前完全把自己交出去的團體。
個人要把自己完全交在上帝手中,「獻身為活祭」,在暴力與仇恨面前也不失落為善的心志,已經是很難的事。而這裡是期待整個團體都願意這樣擺上,這樣生活。
真的活出這樣模式的團體,不會是讓帝國恣意行止的順民,他們將是帝國的威脅。國家法治所要求的報復性的公義、經濟生活裡追求卓越的價值、社會生活裡要求各安其位的安穩秩序,在這樣一個不斷改變、更新、不斷反省、「留心」地實踐著共同生活裡的義的團體面前,變得絲毫不重要。在這個打破以權力定位的秩序,願意傾聽、體諒弱勢者的團體實踐面前,上帝真實的存在被肯定了,而帝國存在的根基整個被搖撼了。這比用暴力對抗推翻一個政權更有顛覆性。
奧古斯丁通過保羅在這裡的論點,看見了這樣一個比帝國更強大的可能性,因此,當這個帝國走到了末路,他就在《羅馬書》的啟發下,寫出了《上帝之城》,對那個人心恐懼焦慮,瀕於崩潰的世代說起一個帝國之外的真實國度。那是「或活或死,總是主的人」的團體永存的國度。
基督徒所當順服的是什麼樣的「國家」?
因為我們現在所處的環境對我們不斷提問:「如果這個政府所作所為並不符何某些基督教原則,基督徒還是應該順服政府嗎?」我們還是得更深一步地來讀《羅馬書》第13章。 卡爾巴特在他的《羅馬書釋義》裡,把這個要求基督徒順服國家施行的公權力,並切實盡義務當兵納糧的段落下了一個小標題:「消極的可能性」。他又把12章的最後一節併到這個段落來。也就是說,我們將在這一句的亮光之下思考「順服在上位者」的意義:「你不可為惡所勝,反要以善勝惡。」(羅12:21)
「 消極」、「無為」,這種「順服」可以被解讀成一種「不抵抗」,停下所有的抗辯與掙扎。但是,這樣的「無所作為」並不是怯懦地求在帝國體制下的一點生存之地,它真正根底,是「以善勝惡」的信念。
這是在第一次大戰結束後,目睹各國自以為「正義之師」,進行慘烈殘酷的戰爭,把歐洲的基督教文明推入人性黑暗深淵之後,年輕鄉村牧師巴特與羅馬書的經文角力的結果。世間的正義主張,無論說得多麼漂亮,講得多麼有神聖的意味,在上帝真正的公義面前,都是黯淡無光的。上帝否定了一切人自以為是的倫理與道德主張,否定了一切人自以為義的奮鬥,在一片人性的荒蕪之地,讓我們赤裸裸地與祂相遇,在基督的十架上終於看見祂的「肯定」,看到真正以善勝惡的可能性。我認為我們很可以借重巴特所點亮的微光,來看我們這個時代。
我們逐漸學習了民主政治,政黨輪替更迭,不同的政治主張彼此爭競,國家暴力的行使或強或弱,有時我們覺得必須基於基督教的精神跳出來,為某些理念與「不義的政權」奮戰,有時我們覺得必須大聲譴責國家暴力,反抗某些強加於弱勢者的公權力。這時候,羅馬書13章那些關於順服「佩劍者」的經節,有點像緊箍咒了。
但是這經文也告訴我們,有權柄者自己本身並沒有「神性」,這個結構本身也沒有任何神聖性,上帝才是那個賦予公權力「權柄」的。因著信、已經被上帝稱為義的人,其實並不受這個公權力體系的約束與限制,但是,他們應該尊重這個體系,把它視為是一個可以「以善勝惡」的可能性,即使只是一個消極的可能性,一個在黑暗中帶著盼望的期待。
信義宗的神學家們跟隨馬丁路德的見解,以這段經文為基礎,建立一種「兩個國度」的信念:世俗的政權有從上帝那裡來的權柄,負責司法,軍事,保護人民的生活,教會的權力機構也有上帝那裡來的權柄,負責正確的屬靈教導、聖禮的施行等。他們分屬兩個國度,各有所司。雙方的權力不相混淆、不相屈從,彼此互相尊重。即使遇到迫害的教會的世俗政權,教會也還是要謹守本分,不反抗,聽憑主怒。
信義宗在宗教改革的過程裡,一直有得到世俗的君王、諸侯的支持,所以對於世俗的政權的「權柄」沒有太多的質疑。但是,以加爾文為首的改革宗教會,在法國受到君主們的迫害相當慘烈。1572年的「巴多買之夜」,上萬「預格諾」新教徒在巴黎與全法國被屠殺,之後又是長時期的迫害。堅持「以善勝惡」的法國新教徒,仍不免要問:這樣一個以「殺戮」與「消滅敵人」維持著的政權,它的權柄真的來自上帝嗎?它豈不是像《啓示錄》所描寫的,七頭十角的獸嗎?
面對邪惡的政權,抵抗?還是不抵抗?保羅提供的想法,是消極的,不為自己做什麼,只等待,「聽憑主怒」。
公義、和平與聖靈中的喜樂
但在這「消極的可能性」之外,還有「積極的可能性」,那才是我們要用更多的力量投入、實踐的。那「積極的可能性」,就是體認到「黑夜已深、白晝將近。」我們將披戴上「光明的兵器」開始奮鬥。那光明的兵器,就是愛:「愛是不加害與人的,所以愛就完全了律法。」(羅13:11)不再是外在的、帝國的公權力的約束、刑罰使人能夠堅持良善,而是出自內心、又行在這個團體的愛。
一個有別於這個帝國的另類抉擇浮現了,它本身就是對帝國的批判:一個不彼此論斷、不拘泥於儀節、不被飲食的規矩所困、不自以為義、願意互為「肢體」的團體,一個人人可以體會到上帝的善良、純全、可喜悅的旨意的團體。
上帝國不在乎吃喝,上帝國不在乎那些限制人的、壓迫人的各種事,只在乎公義、和平,並聖靈中的喜樂。為公義、和平盡力服事,享受聖靈中的喜樂,基督徒就要經驗到一個與大帝國完全不同的「國度」,一個上帝全然統治的領域。
一起帶著這樣的盼望來奮鬥吧!「但願使人有盼望的上帝,因信將諸般的喜樂、平安充滿你們的心,使你們藉著聖靈的能力大有盼望!」(羅1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