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葉先秦 (政治大學華人文化主體性研究中心博士後研究員、五旬宗信徒)
巴勒斯坦的各派基督徒已在此地釘根上千年,也象徵教會歷經風霜卻能在其發源地存續至今,他們和穆斯林、猶太人也維持了好一段和平共存的日子。離散的猶太人回歸、建國縱有某種「合法性」,但也帶來不可避免的衝突乃至浩劫。
近年有不少主內兄姊紛紛留意到台灣教會吹起的「猶太風」現象,與此有關的踐行包括過猶太節期、在許多場合吹起羊角號(shofar)、在教堂內陳設與猶太信仰相關的象徵物,並且還按靈意解釋這些儀式和符號或重新賦予意義,而這些詮釋往往與猶太傳統的理解大異其趣,也與教會傳統不同。其中又以「挪用」猶太人在節日吹響的羊角號最為常見,這些基督徒無視此器物在猶太傳統的功用和意義,在許多場合任意使用、解釋,甚至開班授課。前述言行也因而引發多方討論,抨擊、訕笑者皆有之,然而,這些僅是表象,潛隱其後更嚴重、更深層的問題實為「基督教錫安主義」的廣泛影響。這牽涉教會論的問題,簡而言之,關係到一個核心問題:究竟誰是你的弟兄呢?
不少基督徒雖然知道除了小部分的「彌賽亞猶太人」以外,以色列的猶太人多數拒絕認耶穌為彌賽亞,卻沒有真正意識到這點,有人甚至誤認以色列是「基督教國家」。這樣的錯覺可能來自福音派以及基督教錫安主義者向來與以色列的良好關係,又可能來自到聖地旅遊而得的印象。事實上,以色列境內基督徒佔總人口2.1%,其中有八成是阿拉伯裔而非猶太人(許多人根本忽略中東各國阿拉伯裔基督徒的存在,一廂情願以為猶太人比較容易接受耶穌),這些基督徒多來自大公傳統如拉丁禮天主教會、東儀天主教會、希臘正教會,這些教會在耶路撒冷和巴勒斯坦已經有很長的歷史,另外也有少數新教或福音派教會。除了阿拉伯裔和猶太人以外,當地基督徒也有亞述人和亞美尼亞人的後裔,因此有敘利亞教會如敘利亞正教會(Syriac Orthodox Church)和亞述東方教會(Assyrian Church of the East,即傳入唐朝的景教)以及亞美尼亞教會。此外,也存在少數科普替教會人口。
當地基督徒對以色列國的態度便足以挑戰基督教錫安主義者帶給許多基督徒的一些刻板印象。根據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調查,以色列基督徒當中,只有12%認為以色列政府確實付出努力與巴勒斯坦維持和平;只有19%相信神將這片土地賜給猶太人;86%認為美國過於支持以色列;72%認為以色列無法同時既是民主國家又是猶太人國家;79%表示西岸屯墾區的增建會影響以色列國家安全,這個比例還較該國穆斯林的61%為高。這些數據顯示當地多數基督徒對以色列並不信任,這與北美福音派對以色列的支持態度大異其趣,而且顯然衝突。當然其中一項主因是當地基督徒多為阿拉伯裔(以色列阿拉伯裔從某種程度而言是二等公民),但許多人卻未充分意識到這層事實,誤以為以色列的基督徒都是猶太人,這背後不脫以猶太人為「選民」的理解,故想像猶太人離基督信仰只有一步之遙,同時還反映另一種想像:阿拉伯人=穆斯林=神的仇敵。其實這樣的「前理解」顯示許多基督教錫安主義者根本未有充分瞭解新約,忽略彌賽亞帶來的新盟約(New Covenant)是不以猶太血統、文化為根底的,換言之,所謂「神的子民」就是藉著彌賽亞進入新盟約的一群人。在這種理解下,我們為何還會認為猶太人較諸阿拉伯人離救恩更近?此外,從上述調查可知,在以色列,基督徒和以色列國並不見得站在同一陣線,政府親善的多是以北美為主支持錫安主義的福音派教會,對本地教會則非如此。而在民間,猶太人破壞教堂的事也偶有所聞,手法不外焚燒教堂內部、在牆壁書寫若干褻瀆基督或馬利亞的文字,這種情況在西岸更多。不過大致而言,以色列的兩族人民相處尚稱和平,甚至也有部分阿拉伯裔基督徒贊同錫安主義,但相對少數。由此可見北美福音派基督徒對以色列的態度和想像與以色列基督徒的在地觀點有明顯差異,且根本上與在地脈絡脫節。
另一方面,在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控制的區域:西岸和加薩,情況又是如何?許多人以為這塊區域必定是絕對的伊斯蘭霸權,或者以為巴勒斯坦人都是穆斯林,且都是如哈瑪斯那般的「恐怖份子」。然而在西岸主政的政黨法塔(Fatah)及其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並非意圖建立伊斯蘭神權國,而是主張建立民主、世俗、多元宗教的國家,法塔的政府官員就有好些基督徒,在西岸的城市伯利恆,其數任市長也一直是基督徒;在「激進組織」哈瑪斯主控的加薩,伊斯蘭勢力強大(但至今也並未實行伊斯蘭統治),然而這幾年以色列對加薩的封鎖、轟炸,卻使得穆斯林和基督徒因為禍福相倚而更加緊密,甚至哈瑪斯也視基督徒為「文化穆斯林」。按當地基督徒領袖所言,整個巴勒斯坦穆斯林和基督徒的關係大致良好,雖然有少數的衝突,但卻沒有外傳「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有系統逼迫基督徒」的情況發生。順帶一提,最近海法藝術博物館展出一座出自芬蘭藝術家Jani Leinonen之手(Leinonen本人也希望該館將之撤下,因他支持巴勒斯坦的倡議)的「麥耶穌」(McJesus)展覽品,意即把十架上的耶穌苦像換成「麥當勞叔叔」,其主旨在於批判宗教與資本主義的結合,但引發以色列當地以阿拉伯裔為主的基督徒反感並前往抗議,穆斯林也加入抗議行列。由此可見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基督徒和穆斯林的關係大致為何。
很諷刺的,團結基伊關係的力量,是來自以色列在加薩的封鎖和攻擊以及在西岸的佔領和破壞。根據一九二二年英國託管當局的統計,巴勒斯坦地區基督徒約有9.5%,一九四六年為7.9%,近年來,以色列(包括東耶路撒冷)、西岸、加薩的基督徒人口愈發減少(西岸2%;加薩1%),許多人紛紛離開,但背後的主因並非伊斯蘭保守勢力,而是以色列的持續佔領行動,尤其是在西岸,許多人的土地、被以色列政府或屯墾者無故沒收,房屋被無故拆除,甚至還不時遭到暴力相向,有時某些人還會被以色列軍隊(IDF, Israeli Defense Force, 巴人喜歡戲稱為IOF, Israeli Occupation Force)以各種理由殺害,亦有遭開槍射擊取樂者。這些巴勒斯坦人,有穆斯林,也有基督徒,他們同受苦難。部分當地神職人員已經注意到聖地基督徒急遽減少的問題,進而擔憂此地將成為沒有基督徒的聖地。悲哀的是,世界各處的基督教錫安主義者卻把以色列的安危存亡看得比聖地未來是否仍有基督徒還來得重要。如果你是基督教錫安主義者,不妨想想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在以色列,多數基督徒因族裔關係在法律上遭歧視;在東耶路撒冷,基督徒因為族裔而成為無國籍者,房屋被屯墾者強拆的事件不斷頻傳;在加薩,基督徒被以色列封鎖,出海捕魚受限制,水電供應也成問題,還不時遭受以色列飛彈的報復性攻擊(多是為報復哈瑪斯的土製火箭攻擊);在西岸,許多地方的基督徒每天要應付檢查哨的盤查,住屋隨時可能被強拆,屯墾區不斷擴張,土地被以色列用「繞行公路」劃分成許多破碎、不相連的區域,有時教堂還會被破壞。請問,巴勒斯坦基督徒豈非我們的弟兄嗎?何以要去瘋狂支持一個迫害弟兄的世俗政權,還希望它國祚綿延,只為了要證明你的「壞鬼釋經」有理?在難道新約時代,種族上的以色列人比基督徒更堪稱為神的子民?這是一種何等扭曲的教會論?
2009年一群巴勒斯坦基督徒領袖起草了《契機巴勒斯坦文件》(Kairos Palestine Document),標題為「真相時刻:從巴勒斯坦苦難中發出的信、望、愛的信息」,發起者包括幾位活躍於反錫安主義的當地領袖,例如信義宗背景的Mitri Raheb、聖公會的Naim Ateek,兩人是巴勒斯坦解放神學主要倡議者;另外還有希臘正教耶路撒冷牧首區大主教Atallah Hanna,其政治色彩和阿拉伯民族主義立場鮮明,並和當地穆斯林關係密切;福音派的Yohanna Katanacho,任教於伯利恆聖經學院。這些人士的信仰背景以及對於抵抗以色列的態度不盡相同,但本於一些共同的基督教信仰原則發出此聲明,文中呼籲國際社會和普世教會正視巴勒斯坦人受壓迫的實況,同時譴責基督教錫安主義,請求這些基督徒不要為巴勒斯坦人遭受的不公以及被強加的佔領行為提出神學辯護。且本文主張透過和平手段進行抵抗,例如今日國際上支持巴勒斯坦的人士倡行的BDS運動(Boycott, Divestment, and Sanction,即抵制、撤資、制裁。不過這樣的作法有時反而使得在屯墾區為以色列人工作的非猶太人頓失生計)。該文件已被譯為數種語言,包括中文。此外,中東教會協會(Middle East Council of Churches)也是反錫安主義的另一重要機構,該協會屬普世合一路線,是普世教協成員,是一個讓普世教會得以聽見中東教會聲音的管道。一九八八年中東教會協會曾公開批評,基督教錫安主義及其高度的現代政治錫安主義趨向,為基督徒帶來一套世界觀,即是將福音認定為某種講求成功以及軍國主義的意識形態。除此之外,福音派背景的伯利恆聖經學院從二〇一〇年開始舉辦的「基督在檢查哨」(Christ at the Checkpoint)研討會也成為巴勒斯坦基督徒對外的另一發聲平台,該研討會至二〇一八年已舉辦五屆,講員除了幾位巴勒斯坦或阿拉伯裔教會領袖外,還邀請某些著名福音派學者如博克(Darrell Bock)、萊特(Chris Wright),二〇一八年更是邀請與本會議立場明顯相左的著名基督教錫安主義者布朗(Michael Brown)演講、對話。此會議的基調在於尋求阿拉伯人和猶太人在這片土地上的和解與共存,以一種溫和但堅定的態度對抗錫安主義。Alex Awad為其中一名關鍵人物,他曾擔任伯利恆聖經學院學務長以及東耶路撒冷浸信會牧師,近年來周遊各地演講,幫助教會更多同理巴勒斯坦基督徒的處境並對錫安主義做出信仰反思。
近年來北美福音派信徒的態度亦在轉變中,開始同情巴勒斯坦人的境況和訴求,其中也包含領袖和某些神學院或大學院校。然而,這樣的呼聲和趨向卻鮮少為台灣教會或華人教會所知,部分原因是來自中文基督教傳媒(除了時代論壇或台灣教會公報等媒體以外)長期從錫安主義的視角主導相關資訊及報導,而這些媒體的訊息又多來自以色列右派媒體或者如「耶路撒冷國際基督徒協會」(International Christian Embassy Jerusalem)、「基督徒團結支持以色列」(Christian United for Israel)等基督教錫安主義組織。除了傳媒外,一些基督教出版社系統性地譯介支持錫安主義的叢書,若干教會體系如靈糧堂、新恩堂引進持前述立場的講員在台舉辦聚會。基本上,這些傳媒、機構幾乎壟斷了台灣福音派與五旬節/靈恩派在以巴關係方面資訊的來源,不過最重要的內因應該是台灣和華人基督徒本身根深蒂固的時代主義神學觀。前述傳媒、機構所傳播的訊息充分不僅符應而且正是建立在這種時代主義觀點,並拉闊、深化後者所孕育出對以巴現況和未來的理解。
西方世界的基督教錫安主義人士並非沒有聽到上述巴勒斯坦基督徒的聲音,然而卻以某種「判教」的態度質疑他們的信仰純正度。有些基督教錫安主義評論者稱那些同情前述巴勒斯坦基督徒領袖的福音派人士是被矇騙了,因為這些人多半不是福音派教會,不是所謂「重生基督徒」,他們的信仰本身是可疑的,無怪乎不瞭解神對以色列的心意和「命定」。而如Alex Awad等人,其實只是偽裝的「福音派」罷了。這些所謂的基督徒若真的在信仰上是清楚的,就應該承認以色列國的正當性以及猶太人的選民身分,並將土地讓給猶太人抑或好生安居於此,不再做任何抗爭。這些錫安主義者認知的「和平」,其實就是單方面呼籲巴勒斯坦人停止抵抗,又全然否定這些抵抗的正當性和意義,並將之簡化為「恐怖主義」。他們認為巴勒斯坦基督徒領袖沒有去譴責這些「恐怖攻擊」,只對以色列的「反擊」、「鎮暴」指證歷歷,故此這些領袖談的「和平」是虛假的。除此之外,基督教錫安主義者就是抨擊巴勒斯坦教會領袖在倡導「反猶主義」以及與此相關的「替代神學」。筆者認為,上述「非福音派」指控完全是一種毫無歷史感的信仰修辭,拉丁禮天主教教會、東儀天主教會、東正教會、東方正統教會早已存在於巴勒斯坦地和中東達千年以上,巴勒斯坦地區的基督徒大部分都是世代相傳,許多基督徒更將自己家族的信仰根源追溯到第一世紀的初代教會。姑且不論其信仰內容是否符合福音派「純正信仰」的標準,這些古教會的存在正說明基督教在巴勒斯坦扎根的時間有多麼悠長,已是當地文化的一部分,正因如此,以色列政府才希望將基督教拔除,一方面去基督教、去伊斯蘭化,一方面將這地再猶太化。再者,過去保衛、守護聖地的也是這些古教會,而批評者所聲稱的新教正統,尤其是十九世紀以後才出現的福音派,相較之下根本沒有立場質疑他們捍衛土地和生存權的訴求,甚或命其離開讓位給猶太人,試問這些福音派教會與聖地、巴勒斯坦又有什麼歷史關連呢?
至於「替代神學」,這也不是巴勒斯坦基督徒的正式主張。Awad主張「擴大神學」(enlargement theology),意即所有民族的人只要因著耶穌就成為神的兒女,其實這就是新約神學的精義。他不贊同「替代神學」,因為這意味神放棄猶太人,以教會取而代之。而其他巴勒斯坦神學家則表示,以色列過去被神選召,成為屬神的子民、祭司的族類,其職責在於成為全人類的良知。他們是先知性的百姓,蒙召在萬國中作神的見證,並為全人類作救恩的燈塔,而非去尋求在現代民族國家的疆域內建立一個民族群體。他們認為,就此意義而言,猶太人的召命與教會非常相似,都是受召去服事人類,不拘其種族、階層、國籍之別。職是之故,創立一個全為猶太人的國家,則根本上違背了神的計畫,就如同創立一個全為基督徒的國家根本上違背教會所領受普世性的召命。至於「反猶主義」,這應是基督教錫安主義者的某種修辭,用以消除一切對以色列的批評。抨擊以色列不必然意味反猶,今日全球各地的猶太人批評以色列、支持巴勒斯坦者亦不在少數,也不見得對現代以色列國抱有離散情緒或想望回歸。把猶太人等同於以色列,無非是要把以色列的殖民行為用「文明的衝突」的框架加以解釋,增加其正當性,意即讓人以為這是猶太文明與伊斯蘭文明的衝突。伊朗是中東僅次於以色列,有著最多猶太人的國家,該國對以色列敵意甚深,基本上卻沒有把本地猶太人視同以色列猶太人。而伊朗猶太人也不認為自己和現代以色列國有什麼關係,和當地穆斯林大致也和平共處。在猶太人大屠殺(Holocaust)後,「反猶主義」成為一個相當嚴重的指控,甚至有些靈恩派教會將之列為在釋放禱告前需要認的罪之一。基督教錫安主義者正是試圖運用這公認相當嚴重的指控去妖魔化巴勒斯坦人和國際上對以色列的譴責。
巴勒斯坦的各派基督徒已在此地釘根上千年,也象徵教會歷經風霜卻能在其發源地存續至今,他們和穆斯林、猶太人也維持了好一段和平共存的日子。離散的猶太人回歸、建國縱有某種「合法性」,但也帶來不可避免的衝突乃至浩劫。而今此一政權讓這片土地的基督徒受到驅逐、壓迫、生命財產受到威脅而紛紛離開,諷刺的是世上有許多基督徒竟然選擇成為迫害弟兄的幫凶,以一套有待商榷的釋經體系介入以巴衝突,何異火上加油?時代主義認為中東是一連串末世事件的風暴核心;基督教錫安主義賡續於此,更看重以色列,主張基督徒應無條件支持以色列,並相信其存續會促成終末的猶太人集體歸信。然而此舉卻無視本地基督徒存在,並反映出福音派正統觀以及「西方基督教」的狹隘視野,對這些古教會所知甚少,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為真正的基督徒,因為他們不符合西方人對基督教的認知和想像,而大量再製北美福音派文化的台灣新教體系也繼承這種理解。此般「拿來主義」無異讓台灣基督徒一起加入迫害弟兄的行列卻不自知,當一些基督徒極力將那些批評以色列的人妖魔化為神的敵人時,是否想過自己也在撕裂基督的身體,助紂為虐傷害同為基督寶血救贖、飲於同一位聖靈、成了一個身體的弟兄?如此,這些人不時高呼的教會合一究竟還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