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可羅索／電影工作者
圖｜A24／a24films.com
再一次，母親用更大的退讓、改變和犧牲，去完成聖母式的進化，同時解決了自我。
大獲全勝的亞洲、華人電影
《媽的多重宇宙》作為一個充滿亞洲明星和華人元素的電影，從 2022 年推出後，一路大受好評。從獨立電影獎項、金球獎，更一路挺進美國主流的奧斯卡獎，在 2023 年大獲全勝，一舉囊括最佳女主角、最佳男、女配角、最佳導演和最佳影片等七項大獎，一時間成為亞洲藝文界的盛事。
象徵邊緣、小眾、非主流的亞裔題材、明星和工作團隊，用相對邊陲和小成本的製作，拍出被西方好萊塢矚目的電影。除了我們熟悉的楊紫瓊（馬來西亞人、香港電影明星出道）、關繼威（從越南難民到美國童星）、吳漢章（好萊塢電影中永恆的華人代表），連雙導演之一的關家永也大喊：「我的媽媽是台灣人……。」從電影團隊的混血，到《媽的多重宇宙》呈現在故事、地域和語言上的東西文化挪用與交融，似乎也巧妙地把多重宇宙觀裡的每一個可能性互文交錯，織進現實和戲劇中。
混雜荒謬的多重宇宙
本片英文原名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恰好也是電影三個段落的標題。劇情時間設定在一天當中——為了完成報稅以免經營的洗衣店被扣押，以及跨越華人舊曆新年的兩種雙重死線同時逼近，主角美籍華人婦女秀蓮此刻的處境，就像片頭開場鏡子裡「與丈夫、女兒和樂融融慶生團圓」樣板圖像的反向教材：被懦弱無用的丈夫逼成一個獅吼暴躁的洗衣店大總管、被同性戀女兒關成櫃父母（註 1）、被傳統華人父親的飯來張口壓縮成一個孝順的女兒。身為三明治最中間的女性，在工作、婚姻、親子關係的夾擊中，她活出了宇宙間最不被期待的版本：擠壓著自己，成為所有關係中最不被看見的那部分。直到另一個阿法宇宙中的丈夫威門到來，秀蓮才被開啟宇宙跳躍的英雄任務，借用多重宇宙中的自己，開展天賦技能，來完成解決女兒化身成宇宙黑洞的毀滅危機。
電影的外在形式奇幻張狂，卻也能明顯看出許多類型電影的混雜。首先是美國 B 級電影的骯髒美學和屎尿感，混雜著殺戮的荒謬喜劇特質；再者，隨楊紫瓊的形象符號，帶入香港功夫電影傳統；漫威電影在多重時空跳躍的平行宇宙概念，連帶漫威英雄解救地球生靈，換得世界和平的敘事邏輯，也被巧妙地揉進這個甚麼都有的加料貝果麵糰中。而最大的魔頭，居然是那個已經嘗盡多重宇宙人生、習得無窮宇宙技能，卻還是無愛，以致創造出黑洞貝果，想消解一切的同性戀女兒。至此，電影的內在核心命題回到家庭、母女關係，或是聚焦為秀蓮這個武打女明星的英雄旅程——她如何突破這個多重宇宙的失序，重新找回家庭、母女、愛情的內在秩序與和平。
Everything：失序與破壞
必須要稱讚，這個劇本結構是非常縝密有序的。
第一部 Everything：面臨雙重危機，展開宇宙跳躍；秀蓮和女稅務員，以及叛逆女兒的大戰開始。第一輪是在父權體制下無路可逃、只能化身虛無黑洞的女兒喬伊的絕地反撲，進而弒母。（女同志認同是華人文化的黑洞，這設定也是絕了。她挑戰了父權社會結構的組成，無論婚姻、祭祀、後代的價值觀都被消融，連帶地還把看似開明的亞裔母親關進櫃中。）在秀蓮回歸成嬰兒，望向可能成為她最好的宇宙裡，有一個版本的她沒有丈夫、女兒，而是全然發揮所有內在潛能的武打明星，那是一個沒有被母親和妻子等身分牽絆的叛逆者；在這裡，秀蓮完成了對女兒所選擇的認同。
我很喜歡劇本接下來的鋪陳：失控的覺醒女打仔英雄在阿法父親眼中，也是不符合宇宙正義，且需要被消滅的；秀蓮因著認可喬伊的失序，表示她也鬆動自身對父權秩序的認同。至此，女英雄和女兒靠攏，都變成需要被消滅的女魔頭，在阿法父親的追殺下，秀蓮也不得不展開英雄的弒父旅程。最終，所有的黑洞都被爆破，無一隱藏。
Everywhere：和解與重生
第二部 Everywhere：是大破壞後的重生，從受害者的被迫戰鬥，到覺醒成為我也有一份選擇的主動權。喬伊覺察到，死欲也只是想被接納的求救訊號，而秀蓮則拿回了她的內在力量，不再匆忙地被日常雜務綑綁，終於在蠻荒的石頭宇宙裡，和女兒靜下來，以心傳心，直面溝通。這是全片絢爛堆疊影像特效裡，最樸素安靜的時刻。兩顆石頭在荒原裡，縱然只剩字幕對話，還是逃脫不了母女關係的修業。這畫面也直指本片的核心信仰和宇宙觀：對外的英雄式戰鬥是無解的，奇蹟救世主也不存在，唯有東方，或說新世紀宗教的改變意識與轉化業力，重生後的和解才可能產生。
此外，雖然不愛威門的男性說教和勸善理念，卻也不得不對道具眼睛的鋪陳拍案叫絕。當所有人轉換觀看的角度，藉由裝上威門勸善自省的眼睛，全宇宙跳躍的人類都得到了快樂和狂喜，連最初的女稅務魔頭和秀蓮都能相擁相知地說出：「我愛妳！」以至善整合的秀蓮，終於擁抱女兒的反叛，勇敢地對父親出櫃。她收下自己和女兒的陰影，不讓這份虛無溢出、毀壞，也接受了在這個宇宙中自己所有的不完美，與陰影自性整合的秀蓮在這個看似最無用的熱狗手指宇宙中，原來已經活出最好、最強大版本的秀蓮了。
All at Once：回歸傳統價值
第三部 All at Once：秀蓮的內在英雄之旅完成，當然是與老公擁抱、親吻、合一（順便也解決離婚危機），外加報稅成功、女兒乖巧，一切健康快樂，歡欣鼓舞。
然而，本片作為一部形式奇幻的美國電影，其內在價值卻是非常亞洲式的——只要秀蓮這個母親、女性，完成自我對業力的轉化消解，混世虛無的大魔王就可以一秒被至善意願所化解。這與好萊塢類型電影善用階級差異的愛情，去縫合不可能化解的社會困境；或用武力幹掉大魔頭，就能恢復世界和平的修復邏輯，完全不同。在這裡，只要女性把所遭遇的困境當成鏡像投射，或用比功夫更強大的修行去轉化自我意識，那麼所有周圍的人都會獲得快樂。再一次，母親用更大的退讓、改變和犧牲，去完成聖母式的進化，同時解決了自我，接受此刻的我已是無限宇宙裡最好的版本——不超脫、不溢出，也不欽羨無父、無愛、無後、獨立發光，或成為 Superstar 的宇宙模範版本——一切就能 Happy ending。（但，為何丈夫甚麼都不需要轉化，只要勸善就好？）
另一種可能？
新潮實驗外表下的保守價值觀，的確正中主流影展的的品味，而且也不必動到階級和社會的批判。所以，即便電影得獎連連，但與秀蓮處境最接近的女性觀眾看完，也只能喟嘆一聲：電影裡秀蓮最好的選擇，可能是最叛逆地與白人中產菁英女稅務員發展的一段熱狗手指式的愛情……。
而這些流著亞洲血液的男孩子們，甚至不給媽媽一個炸掉洗衣店、炸掉阿法宇宙控制、炸掉女魔頭，或讓爸爸跪地重新投胎學浪漫，秀蓮能頭也不回地跟著小鮮肉超人去外太空翱翔的漫威宇宙。
附註：
1. 「櫃父母」意指同性戀子女向父母出櫃，反而將父母關進櫃子裡；即父母親對於同性戀子女的出櫃不知所措的情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