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Ispalakan Umav (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學生)
感謝上主,讓我走過人生的轉彎,繼續前行,我活著的每一天,都要為愛與恩典作見證。
異國車禍 大難不死
身為家中第三代基督徒,從小到大很常聽到一句話「上帝在你生命中有祂的計劃」,從前我覺得這就跟「我會為你禱告」一樣是聽到麻痺、很少有具體感動的、教會常見用語,直到今年初我經歷了一項重大意外,才讓我真正發現這兩句話的力道和真誠。
二月底我參加PCT的普世青年交流團(EYEP),與其他台灣青年代表至紐西蘭參訪。沒想到返台前三天,開學前一週,我們的廂型車在南島公路上翻車、全體人員被高速甩出至路邊。大難不死的我,卻有腦震盪,以及腰椎、骨盆、腳板、眼窩的骨頭裂開,牙齒斷了兩顆,被直升機緊急送往醫院。在病房躺兩個多禮拜後,才在醫生的准許下,帶著拐杖、坐著輪椅、穿著揹架、抬著腫脹的腿上飛機,回台灣辦理休學,回山上部落養傷。深深覺得人生際遇莫測,但從出事到現在,我得到來自台灣、紐西蘭與普世夥伴教會界的關心,也得到家人們完善的照顧。如今趁休學期間調整步伐,更不停經歷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愛和恩典。雖然自己仍無法透徹上帝在我身上的計劃,但如今我知道,真的有人在為我禱告,也充滿感恩地深信,如今我還活著,就是一件神蹟。
我還活著,我要堅強
事發時,夥伴皆陷入昏迷,只有清醒的我還能與旁人交談。很多朋友問我當時在想什麼,事實上,我沒看見所謂「人生跑馬燈」,而是充滿問號:大家還活著嗎、怎麼那麼痛、到底傷得多重,還想著要趕快通知台灣的家人,於是,躺在草地上、舌頭破掉又斷牙的我邊吐血邊呻吟,邊要求一旁哭得很慘的外國朋友將手機給我,用插滿草屑染滿鮮血的手指,在社群網路上留下「我們出車禍」的訊息,這是一個蠻「白目」的舉動,但那句留言,使台灣總會和我家人很快得知此消息。
目睹自己被急救是很恐怖的,我卻因過度驚嚇而異常清醒,一邊被縫針、拔牙齒、插尿管、照x光,邊用英文回答醫護人員的各種問題。記得那晚急救結束被送到單人病房,一切都安靜後,我的眼淚才無預警地流出來,意識到自己真的身心受創。即使如此,打從被抬上擔架的剎那,我心裡發出最大的聲音就是感謝,我還活著,我要堅強。每天,無論是劇痛難耐的傷勢,或是孤獨病房的黑夜,我都不停告訴自己我很幸運、一切都會變得更好,雖然有好幾個晚上都在做噩夢流淚,醒來後又得面對全身上下的痛楚。幾天後父母親與台灣普世同工來到紐西蘭看我,為了不讓大家擔心,我還死撐著情緒,對來探訪的人們強顏歡笑。2月20日車禍,直到3月12日回台灣,見到外婆後,我才真正覺得自己能夠放鬆,在媽媽懷裡低聲崩潰。
住院期間 奇妙友誼
住院期間印象最深刻的是當時負責開車、並帶領台灣青年進行參訪行程的紐西蘭牧師Stuart Vogel,我們與他感情很好。我與他只隔兩間病房,我們卻都無法輕易移動。數天後的某個早上,我看見一個中年男子蹣跚出現在門口,差點認不出來是他,原本紅潤健朗的臉,變得蒼白衰老,佈滿鬍子噙著淚水,呼喚著Umav、Umav,虛弱地走近我,那畫面像什麼淒美的老電影。我記得我真的笑出來了。他為此事自責道歉不已,我卻只是很高興又看見他。雖然一夕之間我們都成了重傷病患,仍互相鼓勵,夾雜著中英文,他不停說「這趟旅程不只對你們很重要,對我更重要。因為你們是青年,你們才是我們未來的希望」。其實當時我好想哭,卻不能哭,哭了會流鼻涕,而主治醫生說,不能擤鼻涕,因為眼窩裂開,眼壓過高。
在紐西蘭南島的醫院裡、和一位60歲的外國大叔互相拍背打氣,是我生命中一幅奇妙的畫面。而他對我這晚輩的告白與期待,讓我很震撼。住院期間,當地教會輪流排班來探望我們、連絡安排住宿、治療等事宜,竭盡所能地照顧著身處異鄉的我們。離開紐西蘭的前一天,送我們到機場的牧師,告訴我一件秘辛,原來移民眾多的紐西蘭,教會界的氛圍是族群分化的,歐洲教會與華人教會事工疏離,說穿了就是互不往來,「但因為你們出車禍,歐洲人跟華人合一了!」聽到這番話我們不禁莞爾,一件患難從不同角度看,可以是恩典與祝福。我與其他夥伴們都很感謝上帝,我們用最深刻的方式,經歷了普世合一的見證,但當然我們也不希望任何人以此形式重覆這種體驗。
家人朋友是我支柱
養傷期間,我最心疼的就是父母親,他倆第一次坐飛機,就得飛過半個地球,在語言不通的國家,接回一個重傷的孩子,對他們而言也是始料未及的考驗。父親告訴我,當初聽見惡耗,他們做了最壞打算,沒想到我復原神速,真是奇蹟,因此他們無怨無悔。
我親愛的家人,成為我渡過傷痛的最大支柱與後盾。也慶幸成長環境培養出我幽默的性格,能夠很快地調適心情。我是個布農,是伊斯巴拉淦家族中的珸瑪芾,身分證上各有一排中文和羅馬拼音,我們全家人都在多年前就響應原住民正名運動,恢復傳統姓名。還記得車禍時,醫護人員不停追問我的全名,「視蒼蒼、血茫茫,齒牙動搖」的我,很努力地將「Ispalakan Umav」念出聲,終於他聽懂並寫下我的名字後,又問「那你父親叫什麼名字」天啊,我爸名字更長。但至少,國外的醫院從沒寫錯我的名字,但在台灣的醫院,把我變成「巴拉金」、「斯巴拉淦」等創意拼寫的不在少數。這是一項特別的心得,在台灣時常聽聞朋友因名字太長太少見,遭到機構承辦人員的誤解或刁難,希望我國能加強推廣促進不同族群的理解。促使我重視文化的父親,是一位教會牧師,他常和我說他當年決志獻身的故事:大學時期出了車禍,才從此轉換跑道進入神學院。他常勉勵我,人都會遇見生命的轉彎,身為基督徒,不要失去希望,「但總不可能讓我也車禍吧」,如今真覺得人生充滿了黑色幽默。
三月份在宜蘭外婆家休養期間,許多人每天來探訪我,為彼此禱告,親友們還打獵帶野獸回來給我補身體。知道我無法出門,朋友們也盡己所能地分享「外面的世界」給我,於是,一群舉著反核旗幟的神學生、一團在太陽花學運衝進立院的牧師子女、帶著「反黑箱服貿」標語的學長,出現在我外婆的部落,還推著我的輪椅出去曬太陽,陪我練習用拐杖爬坡。回到南投後,中布中會以及母會對我投注的奉獻、禱告,更是讓我打從心底感激。也讓我這個牧師的小孩,重新對教會產生認同,對我的信仰歷程來說,意義非凡。
以感恩之心來服事
往常大部分時間都在都市裡庸碌求學,如今常待部落,面對家門前沉默莊重的玉山群巒,我有更多機會聆聽部落的故事,也有更多時間與家人相處。各方潮湧而來的愛,使我發現自己真的沒有資格感到沮喪,在父母的鼓勵下,我也努力地想將自己得到的愛和關心傳遞出去。行動不便的自己能做什麼?有陣子我每天柱拐杖推輪椅,跟爸媽一起在部落到處拜訪獨居老人或生病的會友,用自己的親身經驗鼓勵和安慰他們。傷勢復原後,我也參與兒童課輔班、部落的青少年營會,雖然不是什麼盛大的行動,我相信這些參與不是枉然。
近來利用《台灣教會公報》義工記者的身分訪談了推動原鄉產業發展的教會,其中一例是鄒族樂野教會的咖啡事工,聽見牧師為了「關懷老人」的簡單初衷堅持至今陪伴族人,讓我很感動。我發覺信仰使人們不求回報地付出,也許只有棉薄之力,卻其實是絕望之處的一道曙光。
回顧這些日子,我以感恩重拾在教會服事的熱情,更從此相信「禱告」的力量。教會的關心,Stuart在病房裡對我說的話,也讓我以身為青年、身為被期待的未來不停反省如何充實自己。但我們都無法掌握人生下一秒會碰上什麼事,唯有打開胸襟,把握當下。感謝上主,讓我走過人生的轉彎,繼續前行,我活著的每一天,都要為愛與恩典作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