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Eleng Karangiyan/高雄原住民大專中心工作者
排灣語用 Rakac 指士師,傳統上,Rakac 指英勇的男人,是部落的勇士,當 Rakac 一詞用在女性身上,會有更深的聯想。
聖經與排灣族
閱讀聖經時,很難不感覺那是一個由男性價值主導的社會,即用男人的視角敘述。我生長在排灣族兩性平權的社會,當我開始學習詮釋聖經時,發現可以從很多角度去發掘經文沒有寫出來的內涵。於是想試著讓排灣族婦女和聖經中的女性對話,很實際地去感受經文;並透過問題引導,思考不同處境下女性所遇到的問題,進而重新省思自己身為排灣族婦女的角色。
排灣族的創生故事很複雜,其中有一些重複且不斷被講述的故事,尤其關於一男一女的誕生,由此可以一窺排灣族的社會結構。相較於創世記裡人類的被造,排灣族的創生故事裡,男女同時產生,沒有先後,而這樣的觀念和排灣族男女平權的社會有很大的關係。
希伯來文的單字都帶有性別,這和排灣族剛好相反。排灣族的語言大部分是中性,沒有分性別,因此女性的家屬並不會因為婚配,而失去其重要性及關係上的連結。排灣族婦女的社會地位並不因性別而異,而是以社會階層區分,所有婦女都有機會參與公共事務,婦女擔任部落領袖更是自然、常見。由此可知,排灣族是男女共同治理的社會結構。
希伯來語與排灣語閱讀士師記
當我嘗試用希伯來語和排灣語閱讀士師記第四章時,可以發現幾個特色:不論是希伯來語或排灣語,語言本身就帶有文化意涵,藏在文字當中,必須用他者的語言情境理解,而無法靠表面字義讀出。此外,從敘事的手法閱讀時,發現列祖的歷史主要為傳說,這和成文的史書有差別——傳說有很強的口述流傳性。因此,與「傳統」相關的主題,文本會和社會處境結合,讀故事時不能忽略其形成的社會文化背景:誰在講述?誰是聽眾?也會更深入地切入身分認同的問題,例如:一個民族性格的養成。
以士四 4 為例,在這裡,底波拉才粉墨登場。「先知」應該是陽性名詞,但經文裡稱呼底波拉是女先知,希伯來文是 נְבִיאָה,排灣語則用 Rupakeljakeljang,其字根 keljang 原意是「知道」,加上 Rupa-「讓」,因此這個字傳統上指「報信者」,而 Rupakeljakeljang 在傳統排灣語裡,並不是與神靈溝通的角色,這在閱讀上,也會造成對先知角色理解的落差。
在第 4 節後段,希伯來文說:底波拉正審判以色列人民。審判和士師是同一個字 שֹׁפְטָה,底波拉是斷定是非的人,負責治理和辯護。但聖經譯本通常直接譯成:她當時作以色列的士師,也就是將這個字譯成名詞,但希伯來文卻是動詞。然而,排灣語用Rakac 指士師;傳統上,Rakac 指英勇的男人,是部落的勇士,靠智慧及敏銳捕獲獵物的獵人,也可形容部落間戰爭時,能給出許多主意的人。由此可以發現,其語境很不相同,更遑論當 Rakac 一詞用在女性身上,會有更深的聯想。
同樣的文本透過不同的翻譯和詮釋,可以感受兩者情境的差異。詮釋是一種分辨的過程,藉由當代處境與經文原本寫成的處境之意涵間的相互作用,筆者讓排灣族婦女閱讀底波拉的故事,並期待從排灣族婦女的心思和眼光,來看底波拉的故事,以及其中蘊含的神學信息。
排灣族婦女讀底波拉
當我邀請三位排灣族婦女閱讀士師記第四章底波拉的故事時,訪談一開始,我最先想知道:閱讀完底波拉故事之後,婦女們的第一印象為何?三位受訪者同為教會領袖,也曾參加許多婦女聖經課程,她們發現整本聖經很少有章節提到婦女。此外,在猶太的父權背景之下,為什麼以色列百姓會重視底波拉的發言,且願意順服?由於她們同樣身為領袖,因此會對婦女領導權的來源產生好奇。
詮釋聖經時,困擾卻也有趣的一點是:母語本身就有文化意涵在當中,他者的語言情境無法單靠表面字義讀出,如此也會造成閱讀上感受和想像的落差。例如:排灣族的性別語言是中性的,rakac 指排灣族社會階層裡的勇士,而狩獵、戰鬥和開墾的工作通常由男子擔當。於是,我想透過此題來瞭解排灣族婦女關於將 rakac 一字用於女性的看法。
首先三位受訪者皆表示:rakac 在傳統排灣族社會裡,專指有智慧、謀略和勇氣的男士。於是,當用 rakac 形容女性時,她們便解讀:雖然底波拉是女性,但她心裡無所懼,所以可以像 rakac 一樣,就算失去性命也不會害怕,是領導者和先鋒。由此,提供了詮釋上更多想像,例如:底波拉是不是一位很中性的女性?婦女們也認為:底波拉一定是有特別的經驗和經歷,才使她成為 rakac;或是,在底波拉的時代,是不是有耆老或特別有聲望的人,加封她的職分?這也點出排灣族若是要跨出傳統認知,必定有部落會議和頭目的許可。回到婦女們自身的處境,在她們與經文互動之後,覺得女性使用 rakac 這個詞並無可厚非,因為在排灣族的社會裡,女性可以有自己的主張,比較能帶動部落或教會,更能貼近族人的生活經驗和模式。
最後,再問到性別和職分(教會/部落)是否有衝突時?在此,我想知道:身為女性領導者,其領導方式是否與男性不同?以及現代處境中,女性領袖的困難是什麼?排灣族社會的 rakac 與士師是不同的概念,勇士是一個群體,而士師則是代表一個支派的領袖,光是這點,就會在閱讀上造成落差;但用於形容女性時,反而更能讓人發覺底波拉故事裡的女人與眾不同。
當再問到對雅億的看法時,雅億的作為都被連結到上帝。受訪者認為那是上帝的能力,上帝可以藉著很普通的婦女來成就不普通的事。其中一名受訪者曾任部落主席六年,但她沒有強調自己領導者的身分。當她觀察部落事務時,發現其實在部落裡有非常多這樣的婦女——平常都是默默無聲,但只要一出手、一張口,事情就會得到解決。延伸到教會,她說:當上帝要使用你的時候,祂不會看你的身分、學歷,當祂揀選你,如果你願意委身和順服,上帝自然而然會給你所需要的。
排灣族婦女詮釋底波拉故事的神學信息
若比較排灣族婦女與底波拉故事裡的婦女,同樣身為領袖的士師和頭目(或 Vusam)——底波拉不打仗,她不是戰士;排灣族婦女即使是頭目,在社會裡也不打仗,她們並不追求要與男人做到相同的事,而是運用領導力去指揮調度,在運籌帷幄裡,使用女性與生俱來的特質。「士師」一詞原為治理,而底波拉在軍事表現前,士師的身分使以色列人都去她那裡聽判斷,這和排灣族頭目有部落和平使者、協調者的角色異曲同工。
在面對族群危機時,排灣族婦女要化身為底波拉,擔任領導者角色來面對敵人,如同部落的頭目必須管理和帶領族人抵抗外侮。在士師記第五章底波拉的詩歌中,舊約學者馮拉德(Gerhard von Rad)認為,底波拉所展現的行為,是耶和華公義的行動。從經文敘事得知,在非軍事環境中,底波拉建立了女先知和女士師的地位,因而成為領袖,必須負起對應的社會責任。傳統上對領袖的期待,現在轉移到教會領袖身上,雖然排灣族為男女平權社會,但在漢文化影響之下,女性在教會的處境和挑戰卻是越來越大。
我們必須認知:男人和女人不相同,但是在上帝的創造和主權裡是平等的。在底波拉的故事裡,雖然從「傳統主義」的觀點來看,會說這個婦女角色算是特例,但我們確實看見上帝也使用婦女做治理的工作。這些婦女的行動是自主性的,她們不僅止於男人的副手,婦女能藉由行動貢獻她們的恩賜及能力。在一個由男性價值主導的世界中,女人也不是只扮演附屬、受人擺布的角色,而是有自己的主意及能力去改變命運。透過這樣的關懷來閱讀聖經,我們會發現很多勇氣可嘉的女人,雖然受到客觀環境的限制,仍然有主見和能力,雅億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因此,當我們從不同角度看聖經,不是尋求純粹文本上的認識,而是透過閱讀經文時的投射,讓生活經驗述說真實在生命中與上帝摔跤的過程,這正是讀經的迷人之處。
延伸閱讀:
1. 凱瑟琳‧拉庫娜(Catherine M. Lacugna)編。《突破傳統框架的神學:女性主義觀點的神學要義》。林秀娟譯。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婦女事工委員會,2015。
2. 黃慧貞。《性別意識與聖經詮釋》。香港基督徒學會,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