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哲懋 (鹽行教會牧師)
原來,當被制度、習慣壓迫的人「心裡明白過來」的時候,那些從別人的犧牲得到好處的人會害怕。
從基督教制訂正典以來,基督徒對當中經文的解釋並非一成不變,甚至有些解釋已經隨著歷史的潮流而徹底地被顛覆了。若說聖經正典是「上帝的話」,從歷史的演進,我們可以看見:原來聖經「上帝的話」是會隨著人的瞭解而有不同的詮釋。畢竟,聖經的經文再怎麼神聖,仍舊是由人的文字所寫成,也因此受到「文字」特性的限制,即:文字一旦離開作者,就不再受到作者的宰制,而是任由讀者詮釋。我們就是在這種「認知 → 詮釋 → 行動 → 新認知 → 再詮釋」的循環過程中,認識上帝的話語。
格拉森鬼入豬群事件再思索
這一次的318太陽花學運,在難得一天的空閒當中,有幸親臨現場,這種身歷其境的感受,也讓我對福音書中的一段經文有了前所未有的體會。就是:馬可福音5:1-20,耶穌在格拉森將「群」鬼趕入豬群的故事。
他們來到海那邊格拉森人的地方。2耶穌一下船,就有一個被污鬼附著的人從墳塋裡出來迎著他。3那人常住在墳塋裡,沒有人能捆住他,就是用鐵鍊也不能;4因為人屢次用腳鐐和鐵鍊捆鎖他,鐵鍊竟被他掙斷了,腳鐐也被他弄碎了;總沒有人能制伏他。5他晝夜常在墳塋裡和山中喊叫,又用石頭砍自己。6他遠遠地看見耶穌,就跑過去拜他,7大聲呼叫說:「至高神的兒子耶穌,我與你有甚麼相干?我指著神懇求你,不要叫我受苦!」8是因耶穌曾吩咐他說:「污鬼啊,從這人身上出來吧!」9耶穌問他說:「你名叫甚麼?」回答說:「我名叫『群』,因為我們多的緣故」;10就再三地求耶穌,不要叫他們離開那地方。11在那裡山坡上,有一大群豬吃食;12鬼就央求耶穌說:「求你打發我們往豬群裡,附著豬去。」13耶穌准了他們,污鬼就出來,進入豬裡去。於是那群豬闖下山崖,投在海裡,淹死了。豬的數目約有二千。14放豬的就逃跑了,去告訴城裡和鄉下的人。眾人就來,要看是甚麼事。15他們來到耶穌那裡,看見那被鬼附著的人,就是從前被群鬼所附的,坐著,穿上衣服,心裡明白過來,他們就害怕 16看見這事的,便將鬼附之人所遇見的和那群豬的事都告訴了眾人;17眾人就央求耶穌離開他們的境界。18耶穌上船的時候,那從前被鬼附著的人懇求和耶穌同在。19耶穌不許,卻對他說:「你回家去,到你的親屬那裡,將主為你所做的是何等大的事,是怎樣憐憫你,都告訴他們。」20那人就走了,在低加坡里傳揚耶穌為他做了何等大的事,眾人就都希奇。
這一段經文,在不同興趣的讀者眼中,有著不同的解讀重點。重視神蹟大能的讀者,會將重點放在鬼對耶穌的臣服,即便它們的數目很多。而重視社會救助的讀者,會將他們的眼光放在豬的數量,畢竟耶穌為了讓這個人回復正常,使用了2000頭豬那麼大的代價。對那些以後殖民觀點來看這段經文的讀者,則將焦點放在鬼的名字 — 群,這個字legiōn指的是羅馬的「軍團」(人數約5000),意指:耶穌將羅馬帝國統治的象徵(軍團)趕下海,把這來自海上的統治者趕回原來的地方。
這些完全不同的觀點,豐富了這段經文的信息,也讓各種可能的花朵盛開在詮釋的花園裡。不過這些解釋都無法解決兩個經文上的難題:(1)為什麼故事用「害怕」作為居民看見「坐著,穿上衣服,心裡明白過來」(15節)時的反應,進而要求耶穌離開?難道只是因為所造成的經濟損失?(2)為什麼耶穌不許那得醫治的人跟隨祂,反倒要他回到自己的鄉里見證主的憐憫?只是因為祂的時候還沒有到?或是這人不配躋身門徒之列?抑或十二的數目已滿,所以只能向隅?
親臨學運現場的感受
這一次太陽花學運中所呈現的一些現象,剛好回答了這兩個經文上的問題。就先將筆者在3月25日北上在立法院外頭參與的記敘(發表在自己的臉書上)轉錄:
在家人願意勉力為我做一天遛狗的家事(他們必須很奮力才能做好這件事)之後,教會主日的工作在三點結束,便帶著簡單的行囊,等了一個小時的車,坐上和欣的巴士北上。明知道不可能趕上大遊行,還是想要親身參與這個改寫台灣歷史的學運。
抵達台北京站時,已是九點多,只見每層樓的候車室都黑壓壓地塞滿了黑衣人(第一次對黑衣人有好感!)。走在往立法院的路上,台北的空氣還是那麼令人不舒服。立法院的四周還是那麼熱鬧,先繞場一周,有點像朝聖者的巡禮,感受著在場年輕人的熱氣,竟有回到年輕時的錯覺。
找到了長老教會學生們的地方,原來是在走廊下的角落,見到幾位熟識的學生,他們對我的到來與留宿好像有些意外。受到邀請席地而坐,和學生聊著聊著,在對談之間,又重溫了以前在學校當「老師」的感覺。
或許是夜的作用,讓人思緒敏銳,也或許是運動讓人腎上腺素分泌旺盛,到了凌晨仍不覺得疲憊。原本在場的南神學生也都一一離開。上了一趟廁所回來,想不到這地方也有熄燈,只好「就寢」,卻沒有睡意。便繼續與身旁唯一的南神學生金君聊天,直到兩點多才闔眼。突然被一陣人群的騷動吵醒,原來外頭開始下雨了,原本在外頭露宿的學生們被雨趕了進來。不大的空間這時候擠滿了穿著雨衣的學生,我坐了起來,看著站滿穿黃色雨衣的學生,再也睡不著,開始禱告:上帝啊,請不要讓更多的苦加在這些年輕人身上,好嗎?可是上帝好像沒有垂聽我的禱告,隨著禱詞的重複,雨愈下愈大,還伴隨著雷電。
學生實在太多了,大部分的人只能站著,有的人實在太累了,雖然站著卻低著頭。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電影《快樂腳》的場景:一群黃色的企鵝為了抵禦南極冬天的暴風雪,緊緊地站在一起,輪流站到外圍,等待著太陽升起。
粗粗的雨點還繼續下著,能夠找到較大空隙的學生便蹲了下來,實在太疲憊了,互相靠著,彼此成為瞌睡時的支撐。卻沒有聽見任何抱怨,只有間歇著傳來嘻笑的聲音,是那些還有體力的人吧。既然,無法再睡著,就把自己原本窩著的地方讓給兩位女生(才發現自己的體積有如此龐大),自己便在比較邊緣的地方坐著、站著。
更多的人可以蹲下了,有些甚至可捲屈著身子躺下了,原本守在通道的六、七位警察,溜得只剩撐著傘的一位。
到了五點多,雨漸漸小了,身體也告訴我該去上廁所了。好不容易在小小的間隙中跨步,走了出去。可是繞回來之後,就再也進不去了,因為空隙都被疲累的身子填滿了。
天漸漸亮了,雨也停了。捲著身子睡,或是蹲著睡的學生也陸續醒了過來。漸漸有了空間,我試著回到原本的地方。看著一位年輕人,起身之後,就把自己睡的地方、睡袋、毯子整理好,令我訝異的是,他開始整理走廊外,昨天晚上被留下來的瓶罐、塑膠袋,以及被雨打濕的紙板,都整理好了,背起自己的背包,向守著通道的警察們行個禮再離開。
上帝沒有聽我的禱告,卻讓我看見祂製造機會粹煉我們的年輕人。滂沱的大雨沒有澆熄他們的熱情,駭人的雷電也沒有嚇走他們的決心,艱苦的外在環境引誘不出他們咒罵的聲音,只造就出他們苦中作樂的能力。
學生們,一個個起床了,看著他們整理著自己曾經睡過的地方,又主動地把旁邊的環境整理乾淨,心中想著:他們在家中可曾做過這些事?是榮譽感吧!榮譽感讓他們這麼做。
這榮譽感讓他們像高貴的企鵝,站立在狂暴的風雪中,僅僅靠著彼此取暖,輪流往外移動,只為了守護漸漸在他們當中所生出未來的希望。
在親身參與的經歷中,整個運動的場子有著前所未見的秩序,也看見了年輕一代的創意和組織的效率。就連上廁所都讓我有著前所未有的感受,記得以前參與的群眾運動,環境的髒亂似乎是必然的副作用,特別是廁所,一定塞滿煙蒂、檳榔渣、各式各樣的傳單;這次當到立法院外頭的廁所時,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乾淨,只看到牆上貼著一張紙,寫道「我們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不會把煙蒂丟在這裡」。
這樣的榮譽感在現場處處可見。之所以能這麼有榮譽感地參與在運動中,應該是因為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清楚知道所做之事的價值,所以學生領袖能夠很清楚地表達運動的訴求,許多令政客汗顏、一針見血的論述一一呈現。這次運動的參與者對自己的認知是「公民」,清楚地呈現社會中「公民」覺醒之後所會採取的行動,因而每一位參與者都願意展現出「公民」的風範。也正因為這樣的覺醒,政黨與政客無法介入從中獲取政治利益,反倒讓政黨與政治人物之間的算計與鬥爭顯得齷齪。
與自己曾經參加過的街頭運動比較起來,這次運動中學生起來以「公民」參政的態勢拒絕政治人物的領導,甚至以單純護衛自己國家的熱情為所有的「大人們」上了一課:生活在台灣的台灣人,面對中國的強權,可以挺直腰桿說不!
恢復作為一個人的尊嚴
學生這樣的表現,讓我們聯想到格拉森的故事中那位曾被「群」鬼所附的人,因為耶穌解放大能,他得以脫離非人的桎梏。當耶穌准許群離開那人進入豬群之後,他「坐著,穿上衣服,心裡明白過來」,即恢復了一個具有尊嚴的人的樣子。經文簡單的幾個字卻強烈對照著這個人以前的景況,特別是「心裡明白過來」,這是一個人能活得有尊嚴的基礎。這次的學生運動讓我們清楚地看見這一點,因為「明白」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的所做的價值、「明白」自己成為公民所應做的,所以可以挺直腰桿,可以建立秩序、可以清楚論述、可以餐風露宿,可以在雷雨交加的夜晚仍然高貴地站立。
不過,當過著非人生活的犧牲者被解放的時候,不必然帶來旁人的歡喜慶賀。故事告訴我們,格拉森的居民對整件事的反應是「害怕」,並要求耶穌離開。或許他們這麼要求是因為心疼所付出的代價 —2000頭豬的經濟損失(就好像許多解經家所認定的),可是經文卻告訴我們,居民的害怕是看見那人「心裡明白過來」。原來,當被制度、習慣壓迫的人「心裡明白過來」的時候,是令人害怕的,特別是令那些從別人的犧牲得到好處的人。這一點在這次學運當中也可以清楚看見,即便學生在運動中獲得極大的社會迴響,可是總有喜歡將學生的作為「暴力化」的論調,或直接稱呼學生為「暴民」,或誇大報導學生所造成的破壞與損失;掌握權力的政府更設法削弱整個運動的正當性,讓學生「輕易地」佔領行政院,再以深具破壞力的強力驅離來造成「暴動」的形象;操控年輕人就業市場的大企業老闆們,也加入譴責的行列,「民主不能當飯吃」、「若不能賺錢寧可不要民主」這類的反智的言論也紛紛出籠;噬血的媒體更迫不及地渲染學生之間的不合;高舉統一大旗的政治黑幫則氣急敗壞地製造恐怖氣氛企圖嚇走參與運動的學生。所有的這些,都和格拉森居民的反應一樣,所呈現的是對台灣的下一代「心裡明白過來」的害怕與恐懼。
公民覺醒讓掌權者害怕
太陽花學運的經驗對許多台灣年輕的世代確實產生「覺醒」的作用,也讓掌權者(權力與金錢)看見這股力量對他們的威脅,更讓政客認知到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飛舞著意識型態的大旗就能輕易操控選民。這樣力量的展現確實讓他們感到害怕,因此也必然無所不用其極來撲殺、圍堵這樣的覺醒繼續擴張。
而整個學運就在4月10日就在「轉守圍攻,出關播種」的口號中結束立法院的佔領,學生有秩序地將整個議場恢復,帶著高貴的身影離開立法院,同時也宣告這是學運的逗號,而不是句號。
格拉森被耶穌解放的那個人想要就這樣跟在耶穌身邊,耶穌卻不許,反倒交付他一個任務 — 「你回家去,到你的親屬那裡,將主為你所做的是何等大的事,是怎樣憐憫你,都告訴他們。」從「群」鬼的壓制中被解放了,恢復了人的尊嚴,心裡明白自己是誰,這個從非人到成為人的經驗,耶穌要他去宣揚,把自己所體驗這種解放人的大能宣揚在自己的鄉里;這人與他的經驗就成了破解格拉森居民「害怕」的利器。
格拉森的這個人,從沒有人以名字來認識他。這人,在今天台灣的情境中,就是曾經在太陽花學運中受到啟發的每一個你我,雖然你我的名字在整個運動中也沒有被認識,卻也都在整個過程中經歷了上帝的大能,讓我們從習以為常的觀念、架構中解放出來 — 原來政治的參與可以這麼高貴,原來挺直腰桿是如此的美、原來真理可以這樣被實踐、原來台灣人是如此美好的身份。
不過,就像格拉森的居民一樣,在台灣的社會中仍有許多人將這樣的覺醒視為洪水猛獸,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利益在這個覺醒中失落了,或許他們也和過去的你我一樣仍受制於舊有的觀念虛假的安全感中。然無論如何,回家去,在自己的親屬中宣揚我們的經驗,將會是讓台灣社會更早享受天光的契機。
太陽花學運還沒有結束,每一位參與過的人都還得接受這股改變的力量催促著:去!去宣揚!就像格拉森那位沒有被記住名字的人,卻真真實實地完成耶穌所交付他的任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