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頌恩 (史前博物館研究助理)
從土地到食物,再到部落存亡與族群永續,我們消費者這端看似只是簡單的選購、烹調與打開嘴巴享用,卻是一整個由點到線到面的牽動。
原住民美食團
「我看吼,你應該會是我們部落第一個痛風的白浪(註1)。」斜對面鄰居看我拿著一罐好不容易盼到的席烙(註2),喜孜孜送貨到他家時這麼說。
「啊唷,這可是極品耶。」我非常喜歡把喜歡的食物介紹給別人,像是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以娜(註3)做的這款席烙,根本就是外交聖品,不管帶到屏花東哪個部落,只要有吃過,絕對沒有人說不好吃。結果連我妹跟學生都愛上這滋味,三不五時還跟我下訂單喊說:「肉呢?」
「哇~~~基娜(註4)!你們霧鹿的青椒好甜喔,怎麼明明跟豬肉一起炒鹹的,還可以那麼甜啊。賣我一些好嗎?」「青椒跟豆子都自己種的,拿去啦。」
「啊唷不好意思啦,那我晚一點去電光拿辣椒醬時,帶弟弟他們種的米上來給你,沒有灑農藥的,剛收成,水份多,很好吃喔。」
回程我帶著霧鹿基娜的愛心繞去關山的咖啡店,拿一些青椒給美枝姊,美枝姊又塞給我好幾顆朋友送她的百香果,還有她們跟本地小農團購的洛神花茶包,行囊滿滿回到台東。
「我周末要去屏東,你還要上次那種小芋頭嗎?11月這陣子剛好是山藥的產季喔,要不要幫你帶一些回來?」
「好,我統計一下看幾包跟你說。」
卑南族的朋友自從吃過我帶回來的小芋頭就非常喜歡。來義鄉跟春日鄉這裡的小芋頭好吃可是當然的,先前在這邊做部落文史調查時得知,以往泰武鄉那裏還有老人甘願用石板來交換這裡的小芋頭咧,打石板可不是簡單的功夫,可見得這裡的小芋頭多受喜愛啊,於是只要有機會開車去屏東排灣族的地盤,我總是會幫忙帶幾包小芋頭回臺東。
以上是我幾回週末生活的剪影,南來北往之間,透過食物的交流與分享,也串起許多在地好味道的交換與話題。我常常喜歡混搭甲地的食物,配上乙地的產品,創造出各種新滋味,其中一項就是席烙變化版。以小米酒糟釀製帶有特殊味噌風味的席烙,加上電光部落的香濃辣椒醬,一起拌進去熱呼呼的炒飯,讓油脂跟著融進米粒。香辣又順口的滋味,特殊風味瞬間爆破一盤炒飯的層次感,結果不只變成我的鄉愁,也成為朋友圈裏頭久沒吃到這一味就會念念不忘的記憶,繼續衍生出各種變化版例如席烙野菜麵之類。重點是同好多了,三不五時在臉書上吆喝團購,長年下來,朋友都說我是原住民美食團購一姊,總之跟著我吃準沒錯。
留在自己的土地上發展
這個封號到底怎麼來的,我都疑惑老半天,啊不就是好吃就跟著開心吃嘛。不過再仔細想想,透過購買產品,支持族人採用對土地友善做出好吃的東西,特別是生活在部落的族人,這樣就是對族人保有目前可在部落一邊可以賺錢一邊能夠投入部落工作的支持,維持一個部落之所以仍是部落的群體;而不是因為必須到外地賺錢而離開故鄉,可能到最後無暇顧及家鄉而賣掉土地;當土地不是掌握在自己人手上時,部落就會漸漸成為沒有族人聚集的地方,最後就剩下行政區域的稱呼,部落的名字反而成為昔日地名……總之,電影「太陽的孩子」可是在原住民部落真實地上映進行式。
當然,這並不表示當代原住民最好就留在家鄉,沒有到各地從事各種職業選項的可能。而是說,如果能夠從中找出既能在家鄉照顧老少、又能賺錢謀生、然後又能把文化傳續下去的可能性,我想,這對兼顧個人與部落發展是最好的雙贏模式。畢竟,部落的存在最需要的就是人,如果沒有人可以留在部落生活,文化就沒有可以依附的行動主體,部落就只會剩下做為社區的空間,而不是所謂的部落。
那為什麼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盡量去試著保留傳統生活的方式?第一個理由是,先人對於當地生態發展已經有很好的傳統智慧掌握,怎樣在部落的土地上做最好、最沒有傷害的運用,像是花蓮海岸線港口部落的海稻米、縱谷線吉拉米代的梯田,都有著前人要與土地以自然農法共生下去的意圖。面對食安危機,如何回過頭來以友善耕作來對待土地養育出來的食物能量,降低身體負擔毒物的風險,這是支持部落農業的重要性。
第二個很重要的理由是,原住民大部分的歲時祭儀是跟著傳統作物生長的時間來運作,當然也包括人力的參與。一位長輩說,他們部落公務人員多,這種上班下班的大部分無法參與傳統祭儀的準備工作,反而是做農的可以在農忙之餘參與準備工作。當然這也涉及心態投入例如要不要請假參與的問題,但基本上,正由於往昔祭儀的運作會跟作物收成的時序有關連,加上族人之間多以傳統換工在農事需求上互相幫助,因此也是維繫彼此情感最好的方式。
不過部落青農碰到最大的問題之一在於產品行銷,畢竟將產品交給行口等批發商去銷售,是比較不用傷腦筋的方式,但這樣往往會無法建立自己的品牌,也失去營造品牌價值與口碑的機會。返鄉在電光部落務農一年的阿美族青年黃瀚就說,他跟女朋友光靠這友善耕作八分地還很困難生活,要兼差或接社區計畫案、帶部落導覽解說行程。此外也要跑攤位或發表會,爭取曝光機會讓人家來認識自己「日出禾作」品牌的稻米,不斷出去受訓吸取新知,做多元化經營的思考。
部落青農的日常生活可說忙碌到不行,慢活其實是外人不切實際的浪漫想像。不過,能夠就近在家工作,又能協助部落孩童的照護、投入祭典準備期間最吃重的工作,對他來說,大學選擇就讀精緻農業,如今又能返鄉務農做部落工作,由點到面連結起來是再好不過的職涯發展。
黃瀚說,友善耕作不噴藥,所以要花非常多時間鋤草,有一段時間還要連夜撿金寶螺,可把他們忙壞了。一般採用噴藥的農人基本上靠藥性去抑制病蟲害,所以最忙的時候是插秧跟收割,相反地他們平時就要花很多時間在照護稻株上。
以購買行動支持友善耕作
想到能吃到這麼樣讓身體沒有負擔的主食,真的要好好感謝為了消費者健康而花下諸多心力的農人。我們可以用購買的行動來好好支持族人友善耕作,在家裡繼續用不同食材跟處理方式找出經典做法、玩出新花樣。我覺得這是能夠以小小力量支持部落農業最好的方式。
另外還有一個支持部落小面積、多樣性種植作物與族人自製少量產品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這類蔬菜、食物基本上不會用藥使之外形美觀、色澤艷麗,或者使用合法卻不當的添加物、防腐劑等,還要花錢購買這些化學用品反而不合成本。
以前怎麼做,基本上現在大多也這麼做,就是最天然的方式,例如席烙的基本做法就是用鹽巴、米飯類去醃漬生肉使之熟成,這當中有許多先人智慧。食用採傳統作法做出來的食物,也就是支持古老智慧在生活中繼續反覆操作下去的真實行動,這可是維護文化多樣性的具體實踐哩,所以可千萬別小看這種日常小量訂單的威力喔。
接下來,國發會想要在花東農村推行有機農業六級化的發展方案,也就是以農業與農村為主體產生的一級農業,再結合二級的加工農業產品,以及三級的產品販售服務端,這部分也包括農村體驗、文化旅遊、觀光解說,總之就是創造與提高農業的附加新價值,聽起來非常令人期待。
這個作法相信對於部落環境生態的維護,還有以部落整體作為產業發展都有很大的幫助,目前花蓮的阿美族奇美部落、吉拉米代部落(豐南),以及臺東的阿美族電光部落、魯凱族達魯瑪克部落(東興)都是示範試點,這些地方各有其文化特色以及結合三級產業的呈現亮點。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夠因此多了更多願意回鄉投入的族人,那麼部落的運作機制相信更能一代傳一代而不至於出現空洞化、空心化,這樣也更能確保部落的存續了。
從土地到食物,再到部落存亡與族群永續,我們消費者這端看似只是簡單的選購、烹調與打開嘴巴享用,卻是一整個由點到線到面的牽動。有機會就多支持部落生產的無毒食材與加工製品,一舉數得唷!
(註1)白浪:不同原住民族對於漢人有自己語言的稱呼,白浪這個說法至少在花蓮、臺東的原住民族之間被普遍理解為對於漢人尤其是閩南人的指稱。有一說可能是因為早期原住民認為閩南人會欺負原住民,是壞人;或是漢人看到原住民而一直稱對方「歹人」,原住民反而以為這是漢人的自稱所以稱漢人白浪,於是久而久之白浪就成為泛指臺灣的非原住民(不包括新移民)。
(註2)席烙:silaw,在阿美語是指鹽巴醃的生豬肉。卑南族的說法不同,但在花東講silaw,大家多半能理解泛指那種類型的醃生豬肉。
(註3)以娜:ina,在卑南族、阿美族指「媽媽」以及跟媽媽同年紀婦女的對應稱呼。
(註4)基娜:cina,在海端鄉這邊的布農語是「媽媽」以及跟媽媽同年紀婦女的對應稱呼。
※本文提到的幾個部落與產品,可搜尋FB「臺東縣關山鎮電光社區」、「日出禾作」、「奇美部落」、「吉哈拉艾文化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