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逸凡 (台灣教會公報編輯)
翻開這本有溫度的書,歷史記憶的空白將有機會被補上,前人用鮮血所追求的價值,終於有機會被理解。
台灣獨立了,你快把槍交給我吧!
「起來、起來、親愛的同胞們,我們要為台灣獨立而奮鬥,我們要為民眾自由幸福而犧牲」「現在我們已經沒有眼淚可流,我們已沒有耐心可忍,剩下的唯有鮮血,這是多年來我們所珍藏的,現在我們亦把它獻給敵人,獻給世人。我們並不準備讓你們歌頌,但求苦難的同胞,不再被壓迫與奴隸,求世人對我們苦難的同胞,賜給他們獨立、自由與幸福。」(摘自泰源事件政治犯所攜〈文告〉)
1970年2月8日中午,江炳興、鄭金河、陳良、詹天增、謝東榮、鄭正成六名被關押在台東泰源監獄的政治犯,身上帶著〈台灣獨立宣言〉與〈文告〉3則,事先串連願意一同起事的同志,計畫聯合警備隊佔領監獄,並前進台東廣播電台,向世界宣告台灣獨立。六名起事的政治犯清楚知道武裝革命的代價,就是死。
根據歷史檔案記載,中午飯後一時許,事先埋伏在果園的江炳興等人,突擊正在換哨的班兵與士官,並大喝「台灣獨立了,你快把槍交給我吧!」過程中雙方爆發激烈扭打,帶隊的上士龍潤年遭到刺殺,台籍的輔導長聞訊追上,見狀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反而勸說他們「快走。快走。」舉事的6人沒有殺掉輔導長,也沒有按照原訂計畫回到獄內釋放參與的獄友,他們在與輔導長對峙之後沒入果園,選擇逃亡。軍方後來動用三個營的兵力圍捕,數天後六人全數被逮,其中江炳興、陳良、詹天增、謝東榮、鄭金河五人被判處死刑,同年5月30日執行槍決。
為時代犧牲的使命
阿母:
……兒雖未接受較高等的教育。又有很多的話欲提。也無法一一傾訴,只是兒真歡喜走了這條路。減免了兒內心的苦悶。事至今日也無言再提,千言萬語請您不用傷心,要歡歡喜喜才是。該為時代犧牲的孩兒而驕傲。(摘自陳良寫給母親的遺書)
根據軍法處的報告,泰源事件死囚陳良給母親的遺書裡頭,這句「該為時代犧牲的孩兒而驕傲」,因有暗示台灣獨立為時代使命之嫌,遺書遭到扣留,未發還給家屬。陳良的母親在她的有生之年,始終不曾知道兒子曾留下一封遺書給她,也無從知曉自己的兒子在死前竟是懷抱著如此「為時代犧牲」的大志與使命。
而死囚的家屬,終其一生活在被軍警特務隨時監控約談的恐懼之中,「看到警察,我還是很害怕。不要約出來,不要拍照,不要訪問。……我希望可以一個人安靜過日子」,遭處決的謝東榮的妹妹,直到今日仍有揮之不去的陰影,更遑論這其實只是冰山一角,在那個年代,不知道有多少生命、多少故事、多少家屬,在國家機器的強力壓制之下被處決、被壓制、被騷擾,他們被迫噤聲,無人聞問,很多時候就連他們自己也不願再提起。
泰源事件之外
黑暗之後,光明總會到來。2008年,張旖容意外在政府檔案中發現因省工委案在1952年被處死的外公黃溫恭,竟然曾經留下五封遺書。當年外公在高雄路竹鄉開設牙醫診所,他死後警察不時來家裡查戶口,沒兩天就來一次,對全家造成莫大的騷擾與恐懼,對於外公涉案的緣由,全家卻也沒人說得準。
然而國家並沒有放過他們。即便是在今日民主的台灣,這些遺書仍「礙於法令限制」無法輕易返還家屬。經過各種的斡旋與抗爭,這些在國家檔案中塵封半個世紀的遺書,才重新回到家屬手中。第一代的死滅、第二代的噤聲,終於在第三代重新綻放光芒。
當年先人無法將自己親筆寫下的遺書交給摯愛的妻子、兒女、父母,他們孤涼地走向死亡,親人甚至不知道他們曾留下關愛與訣別的隻字片語、更無法參透自己的親人為何而死,只能在剩餘的人生中盡量不要想起這段悲傷的過往,用遺忘止痛。
何其有幸,我們在今日能夠展讀這本《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恐怖年代失落的人》,透過六位年輕作者的文學之筆,寫下省工委案以及泰源事件的故事,佐以眾多受難者的書信,得以一窺這段歷史的血淚。翻開這本有溫度的書,歷史記憶的空白將有機會被補上,前人用鮮血所追求的價值,終於有機會被理解,這是台灣社會走向光明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