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廖斌洲 (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大直教會會友)
在台灣社會,大眾對青年抱持「未成熟,不該讓其擁有發言權」的態度;對於青年的重視,往往仍停留在「選舉時,政治人物贏得選票」的口號。
在「亡國感」氣氛瀰漫之下,2020年激烈的總統和國會選舉結束了。民進黨的蔡英文總統順利連任,同時民進黨在立法院也維持過半的優勢。本次,在雙方陣營選前激化選情的情緒下,激發了74.9%的高投票率。選前一天,在台灣各地的交通樞紐,無論是火車站、高鐵站,甚至是機場,都可以看見返鄉準備要投票的人,尤其可觀的是年輕人。
年輕選民是這次選舉結果極為關鍵的因素。然而,很可惜的是,這次選舉卻在「亡國感」情緒的催生下,淹沒了候選人和大眾對於公共政策的討論。青年議題在許多西方進步民主國家受到重視,歐洲議會甚至早在1972年就開始致力於青年政策。然而,在台灣這類以東亞文化為基礎的社會,大眾的心態往往對青年抱持「未成熟,不該讓其擁有發言權」的態度;對於青年的重視,往往仍停留在「選舉時,政治人物贏得選票」的口號。
我們先來界定一下, 到底哪些人算是「青年」? 按照聯合國人類居住規劃署(United Nations Human Settlements Programme/UN-HABITAT)的定義,青年的年齡大約在15~32歲;而在「非洲青年憲章」(African Youth Charter)則把青年界定在15~35歲。因此,我們對青年採取比較寬的定義:15~35歲。換言之,就是大約在國中二年級到大學畢業後大約十多年之間的人,都算是青年的範圍。
當青年成為台灣選舉結果的關鍵因素時,該是這個社會重視青年對台灣民主的重要性的時刻了。由於本文不可能觸及所有關於青年與政治關係的議題,因此,筆者將焦點放在以下兩個面向來探討:一、政府應該從哪些角度去思考青年政策?我們梳理了2020年總統候選人的主要青年政見。二、台灣/教會的青年,可以用什麼態度面對政治?
政府如何思考青年政策?
從社會發展的角度來看,青年人口通常有這些特色:一、具有創造力,但缺乏經驗。二、具有新知,但缺乏機會。三、具有新觀念,但缺乏權力。因此,當一個政府在思考青年政策時,就必須為青年在勞動市場和公民社會當中,提供這些政策基礎:經驗傳承、知識和技能的傳授、參與的管道。
在目前我國政府專職處理青年事務的部門,中央層級有教育部的青年發展署,至於地方政府,只有桃園市和高雄市設有青年局,其他四都則僅設有青年事務委員會。由此可見,青年事務在我國政府僅是逐漸受到重視。這些機關對於青年事務所負責的業務內容,不外乎:青年就業(生涯發展)、青年參政和青年教育(尤其側重國際交流)。
在2020年,這個青年選票開始受到政治人物重視的時代十字路口,即使選舉已過,但透過比較各候選人的青年政策,仍極具展望政府未來制訂青年政策的重要參考依據。我們將他們的青年政策分為四個面向來討論:教育權利、青年就業、居住問題、青年參政。
一、教育權利
這部分通常著重在青年在接受高等教育的過程中,接受教育的內容是否學用兼具?是否具備多元性和國際性?
●宋楚瑜曾在參與「青年論壇」時提出,支持學生參與大學資源的分配和管理。這個主張比較著重在青年參與校園事務的面向,但他卻沒提到,在教育過程中面臨問題的解方。
●韓國瑜的政策白皮書《集智台灣》,教育政策如下:一、加強國際及兩岸教育與產學交流,補助青年學子國際交流與學習。(著重國際和兩岸產學合作。)此外,也全面補助大學生及研究生出國學習1年。二、建立務實致用的技職教育體系,強化技職教育培育產業所需人才。(著眼於以往教育無法「務實致用」,故主張透過建立跨部會合作平台,強化「產學合作」。)
●蔡英文的競選官網提到,當前青年教育的問題主要是:有高達54.87%失業青年沒有遇到可工作的機會,主因是「學用落差」。作為現任總統,蔡陣營列出當前政府已經採取的措施為「投資青年就業方案」,內容包含:盤點人力供需缺口、建構職能基準;加強學校職涯輔導與就業準備。
綜觀三位候選人對青年教育的政見,除了宋楚瑜沒有特別提到高等教育政策的實質內容外,韓國瑜和蔡英文都看到當前青年教育的問題在於所學和就業的落差,都著重彌補「學用」、「產學」的合作。
二、青年就業
這議題可以從補助、人才培訓和產業結構三個面向來思考。
●宋楚瑜對此並未明確提出相關政見。
●韓國瑜提出要設立300億的「青年願景工程基金」,用來提升就業技能和作為創業支援。強調要規劃產業人才的媒合,加速產業轉型,創造高薪就業機會。所謂的產業轉型,他們注意到新型態的智慧經濟,例如:5G、AI、物聯網等數位經濟領域。
●蔡英文意識到低薪問題與「零工經濟」的擴大。蔡陣營提出要設立技職培訓基地,和中階以上人才培育計畫,來投資青年就業。在協助青年創業的政策,蔡陣營提出要提供創業貸款,設立在地青創基地,提供各種服務。
除了宋楚瑜之外,韓國瑜和蔡英文的政見,都試圖以補助、貸款或人才培訓等方式協助青年就業。兩位也都共同注意到,新型態的科技產業為青年帶來就業機會。
三、居住問題
青年由於剛出社會,安身立命的居住問題就成為重中之重的問題,因此,居住正義成為近年受到關注的議題。對此政策,通常採取兩種措施:一種是在市場機制下進行補助;另一種是政府興建公宅,繞過市場機制。
●宋楚瑜主張發放「青年的兩桶金」:第一桶金提供青年搬離原租地;第二桶金是從十年後的勞退基金撥出,資助青年買房。
●韓國瑜提出減稅和補助的方案:提高房租列舉扣除額及首購房貸利息扣除額,擴大青年租屋補貼、社會住宅包租代管等多元方式。
●蔡英文是補助和蓋社會住宅:提高補貼戶數到12萬戶,放寬所得標準至最低生活費的2.5倍;此外,擴大補貼對象到單身青年、新婚家庭、育有未成年子女家庭。鼓勵大學興建學生及社會住宅,並保留一定戶數的社會住宅給青年。
除了宋楚瑜以補助措施為主之外,韓國瑜和蔡英文的青年居住政策主張,除了補助和優惠方案,他們都注意到:由政府扮演主動角色,廣泛興建社會住宅。相較其他進步國家,台灣在興建社會住宅的速度明顯落後很多,是未來政府必須迅速強化的面向。
四、青年參政
儘管政治人物都說青年對政治很重要,但往往是到了選舉,需要選票時才說他們重要。衡量這個政策,我們可以從權利(消極面)和參與(積極面)兩個主要指標來看。
●宋楚瑜明確提出將民法下修到18歲的候選人,除此並無其他細部主張。
●韓國瑜提到要給予18歲公民權的主張,以及:1.青年參與國政規劃:成立「國政顧問學院」,讓青年有參政空間。2.將政務官系統年輕化,重點培養閣員和機要人才。
●蔡英文在這次選舉較沒有在這議題上著墨,這可能跟民進黨對青年人才的甄補管道較為暢通有關。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蔡英文曾於2017年宣示要在2018年推動修憲,推動18歲公民權,至今尚未做到,且沒有在政見上再度提出相關主張。
要注意的是,18歲公民權幾乎已經成為台灣刻不容緩的問題,觀諸世界主要民主國家,公民權未下修到18歲門檻的,幾乎已經鳳毛麟角。台灣作為民主國家,應該儘早凝聚社會共識,儘速推動修憲,下修公民權年齡至18歲。
青年應該如何面對政治?
近年來,愈來愈多青年關心政治,甚至投身公民運動或政治活動,這顯示台灣社會在民主化的制度建立後,逐漸在往深化民主的階段邁進。然而,如果未能將民主精神深入青年的心中,那麼並無法真正提高台灣的民主品質,只會走向淺薄化與極端化。筆者在此僅以自身經驗,從公民教育應該培養的基本素養這個角度,和當今台灣青年(包含筆者本身)一起思考公民素養的問題。
在台灣尚未民主化的年代,中學教育就一直有公民的相關課程。然而,那個年代的公民課程,由於師資和課程內容的限制,大多相當制式或八股,並不符合現代公民教育的內容。在民主化後的現在,若我們仔細閱讀中學公民教材會發現,相較於過去,公民教材內容已有很大的進步,幾乎是許多大學課程的濃縮。然而,也正因為升學體制的緣故,仍將公民教育當成是著重背誦,而非培養思維的學科。到底基本公民素養應該有哪些特質呢?筆者認為至少有三:
一、理性思辯的能力
我們以為資訊愈發達,人們判斷資訊的能力就會提升,思考能力就會卓越。然而,實際的情形可能根本相反。很明顯地,當前台灣社會討論公共事務,很多人都只問立場,不問價值和原則。這導致整個社會沒辦法建立起彼此對話的公共領域。
筆者認為,要建立對於公共事務的判斷能力,至少要先區分三個層次,並在其中建立自己的能力:「描述」、「解釋」和「評價」。
1.「描述」的層次:主要著重在一個現象到底「是什麼?」新聞和訊息所提供的往往是這個層次,但人類判斷也常常在這個層次出了問題。在假新聞和錯誤資訊充斥的年代,我們必須能夠判斷各種紛雜訊息的來源是否正確?只有在確定訊息來源正確的情況下,我們才能就這些訊息去表達我們的觀點。因此,「媒體識讀」(media literacy)能力是公民必備素養。
2.「解釋」的層次:主要著重在一個現象的發生是「為什麼?」這屬於一個人分析問題的能力。作為一個現代公民,必須具備基本的社會科學常識,以及基礎的哲學思維。一旦對各種政治和社會現象有基本的概念,才能在面對重大事件發生時,不會受到各種謠言的左右。前幾年台灣社會出現同婚爭議時,各種社群媒體互傳的一些不符合邏輯、不符合社會科學基本常識的訊息被亂傳,就顯示許多人缺乏基本的邏輯思維、法學常識和社會科學的基本判斷力。
3.「評價」的層次:主要著重「應該如何」的「價值」問題,屬於主觀價值選擇的領域。在公共領域的問題上,許多問題往往沒有絕對的正確或錯誤,而是優先選擇的結果。正是在這個問題上,一個國家的民眾得以對公共政策進行交鋒和辯論。然而,觀諸台灣的政治環境,我們往往在第一和第二個層次都沒有釐清,許多人甚至連「事實」和「價值」之間的區分都搞不懂,遑論進行有意義的公共討論。要建立「價值」層次的能力,就必須建立起哲學和倫理學的能力。
古希臘哲人認為,人之所以不同於動物,是因為人類透過公共領域當中的言語,可以建構出有意義的理性對話,從而讓整個社會和政治生活能夠朝向我們共同的福祉前進。台灣青年如何培養這種能力,很簡單,就是在高等教育和社會教育當中,努力將非本科教育以外的「通識教育」完善化。
二、人文主義的精神
技術化與數字化的年代,往往失去的就是「人味」。所謂的「人味」,就是人文主義精神。人們往往嘲諷這種老掉牙的主張,卻沒發現,在現代社會中,在許多社會或政治事件發生後,他們所嘲諷的那些對象,許多人正是因為缺乏人文精神:法律人缺乏人文精神,將淪為只懂法條的法匠;政治人物缺乏人文精神,將淪為只有選票的政客;宗教人士缺乏人文精神,將淪為只有教條的神棍;商人缺乏人文精神,將淪為徒具利益考量的奸商。
人文主義這種特質,說穿了就是「同理心」和「利他主義」,同理心和利他主義正是基督教信仰最為核心的部分。耶穌以謙卑的形象來到世界,總是傾聽最底層民眾的心聲,同時為了眾人捨己。不管在哪個社會或年代,都有生活困苦與哀哭流淚的人,在許多冷冰冰的數據當中,我們往往看不到這些人的苦境,聽不見這些人的聲音。在舊約先知阿摩司的年代,他就看到:「你們欺負貧寒的,壓碎窮乏的,對家主說:拿酒來,我們喝吧!」「你們踐踏貧民,向他們勒索麥子。」「你們苦待義人,收受賄賂,在城門口屈枉窮乏人。」耶穌同樣也看到祂那個年代民眾的苦境。
在我們這個世代,政治上的腐敗同樣也讓底層民眾處於社會的不公當中。作為青年世代,並非每個人都在政治領域有角色。然而,必須建立的觀念是:一個社會的民主要深化,靠的並非是政治領域的完美,而是公民社會的健全。
必須指出的是,台灣社會面對政治,有一種非常不好的文化,就是「粉文化」:長期對於政治改革的期望未能被滿足,導致人們重回華人文化的傳統,寄望一個英明領袖來改變政治,期待一個救贖者來救贖政治。於是,從民主化較為早期的「扁迷」、「馬迷」,到了近年的「柯粉」、「韓粉」及「英粉」,都是這種集體心靈的具體展現。這種現象帶來的危機,就是人們過度相信政治人物,進而在面對任何政治問題時,過度美化自己支持的政治人物,卻忘了思考公共問題的本質,更忘了「政治的寄望,從來都不應該放在特定政治人物身上,而是公民自己本身。」
針對人性和民主政治的關聯性,美國神學家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曾寫出一段名言:「人的正義的能力使民主政治成為可能;但是人的不正義的傾向使民主政治成為必要。」正因為人性有善性,所以民主政治可以仰賴人類之間的彼此信任,建立起民主文化。然而,更重要的是,正因為人性是渴望權力、傾向墮落的,所以必須有完善的制度對其加以制衡。
在走向民主深化階段的當前台灣社會,所謂制度上的制衡機制,指的不僅是政府各部門(行政、立法、司法)的制衡,更是健全的公民社會中各領域的公民,是帶有追求公共利益的「同理心」和「利他主義」情懷的公民,對政府進行嚴厲的監督,同時以社會力量,彌補政府職能的不足。
三、兼具本土與世界觀的視野
台灣的政治環境非常特殊,由於歷史的因素,導致政治認同的分歧,在很長久的一段時間裡主導台灣社會,使得「國民」思維取代「公民」思維。長久下來,人們會帶有政治意識地問:「你到底是『台灣人』,還是『中國人』?」這種對立式的思維,會讓人們完全忘了去問:「如何去做一個『文明人』?」筆者主張,要問自己是什麼人之前,應該先問自己是不是一個「文明人」?公民素養並非存在一個去脈絡化的空中樓閣,它必須有具體互動的歷史情境,以及國內外環境。台灣民眾的另一個悲劇也在於,我們的國際地位太低,導致民眾沒有關心國際事務的動機。這種情境只會造成更糟的惡性循環:「民眾愈不關心國際事務,我們就愈沒有動力運用國際社會的非政府影響力,改善台灣的國際處境。」
筆者主張,青年應該同時培養兼具本土關懷與世界觀的視野。本土關懷並非狹隘地去排斥東亞社會其他國家或社群文化,而是在對台灣這塊土地的歷史文化有深刻的理解和認識後,欣賞周邊國家的文化。
此外,對於國際事務,不只是學習一種語言,追求當地的流行文化即可;而是深入地了解世界上許多國家或社會的文化和歷史,理解他們曾經歷過的奮鬥歷程。愈是理解異文化,也就能夠透過比較,更深刻地理解自己母文化的特色;愈是理解自己的母文化,也就愈能在與異文化交流的過程當中,展現出自信與主體意識。
結語
英國哲人培根(Francis Bacon)在〈論青年及老年〉(Of Youth and Age)中提到:「一般說來,青年就如初產生的思想一樣,初生的思維總不如再度的思考來得有悟性和縝密;不過,年輕人的創造力要比老年人靈活得多,想像力也較老年人豐富而聖潔。」意思是青年人雖然不成熟,其強大的生命力和創造力,雖偶爾會衝撞現有社會,卻是推動社會前進的來源,是未來社會的盼望。
一個社會,敬老是基於長者對社會的貢獻,以及基於對於人生歷練的尊重。然而,對於年輕人,給予開創人生、開創時代進步的機會,也是同樣重要的。長者的智慧,成為社會穩定的力量;青年的創造力,則成為推進社會前行的原動力。
作為主政者,理應為青年的生存環境,開創更好的制度條件。作為青年本身,也可以在認識自我的處境之後,明白自我和這個政治社群的關係,對台灣民主深化發揮長遠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