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君平/牧師,本刊編委
圖|陳信喆/初鹿基督長老教會牧師
「密契」不是解讀保羅書信的唯一路徑,而強調宗教語言的象徵性,重讀我們熟悉的經文,甚至不是一種查經「方法」。
什麼是「密契」?
「密契」(mysticism,另譯神秘主義),一般說來,是指任何關於神魂超拔(ecstasy)的體驗或變異的意識狀態(altered state of consciousness)。密契經驗常被視為宗教經驗中最精純的形式。密契者相信,藉由與神靈結合的神秘體驗,可以開啟通往神聖真理的道路。故此,密契者往往看重祈禱、默想或禁食、苦修等操練,使自己得在感官或理性媒介之外,直接經驗神靈的臨在,達致靈性洞察的能力。
美國心理學之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經典《宗教經驗之種種》(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 ),也從宗教心理學觀點,分析出密契所具備的四個特性:
1. 不可言說(Ineffability):密契經驗是直接的體驗,無法用適當的言語傳授或表達,以致最常訴諸「否定」的語言形式。
2. 知悟性(Noetic quality):密契經驗雖難以言傳,但對密契者來說,則是充滿意義與重要性的洞見和啟示。
3. 傾現性(Transiency):密契狀態通常無法長時間維持,不久便逐漸消退隱沒至日常生活中。而當它再度發生,卻能很快被認出來。
4. 被動性(Passivity):即使密契經驗可藉由預備性的刻意操作(例如:靜坐、冥想,或音樂、運動,甚至服用致幻藥物)所激發,就密契者的感受而言,反倒像受更高的力量所攫獲。
保羅也有密契經驗
在寫給哥林多教會的信裡,保羅曾以講述他人之事的方式,提到「有一個基督徒,他在十四年前被提到第三層天……」(林後十二2)幾乎所有註釋者一致認為,這其實就是保羅自身的經歷。此外,我們最為熟知的,不外乎保羅在往大馬士革途中,遇見復活主耶穌的事件。雖然這個經歷只記載在使徒行傳,新約收錄的保羅書信皆沒有明確提及,但不可否認地,這絕對是影響保羅一生最重大的事件,不僅為他的偤太信仰帶來劇烈轉向,密契經驗也成為保羅對上帝的理解及其神學論述的根基。
當然,保羅的密契經驗絕不只上述「被提到第三層天」和在往大馬士革路上遇見主耶穌的事件。對於其他密契經歷,縱使保羅在書信中沒有透露太多,我們仍能從其文字的蛛絲馬跡推知一二。例如:保羅曾自述在大馬士革事件後,他並沒有向任何人求教,反而先到阿拉伯,領受「耶穌基督親自向我啟示的」(加一12、17);同樣是哥林多書信,保羅也提到他為著上帝的緣故「瘋了」(林後五13),且「講靈語」比任何人都多(林前十四18)。
公元五世紀的密契神學家托名狄奧尼修斯(Pseudo-Dionysius)指出,人對上帝的真正認識,要透過默觀祈禱,並經歷淨化、光照,到最後達到與上帝結合的過程;此三階段論述也造就了基督宗教密契傳統的主要表現形式。德國當代新約學者葛德.泰森(Gerd Theissen)在其〈保羅與神秘主義〉一文中,同樣以「淨化、光照和神秘的合一」三個階段,來描述保羅所經歷的密契經驗。
於是,從保羅寫給初代教會的書信,我們看見,就保羅的密契經驗,「淨化」就是與過去的生命切斷聯繫,使舊我死去。保羅說:「我們的舊我已經跟基督同釘十架,為的是要摧毀罪性的自我,使我們不再作罪的奴隸。」(羅六6)又說:「我更把萬事看作虧損的,因為我以認識我主基督耶穌為至寶。為了他,我損失了一切,當作垃圾,為要贏得基督。」(腓三8)「光照」則是當生命被上帝的光照亮,有了基督的生命就成為新造的人。就像保羅論到作新約的僕人時,說:「我們大家都用沒有蒙著帕子的臉反映主的榮耀;那從主——就是聖靈——所發出這榮耀在改變我們,使我們成為他的樣式,有更輝煌的榮耀。」(林後三18);最後關於「神秘的合一」,即「現在活著的不再是我自己,而是基督在我生命裡活著。」(加二20) 至此, 生命不僅是「在基督裡」,「無論誰,一旦有了基督的生命(和合本:在基督裡)就是新造的人;舊的已經過去,新的已經來臨。」(林後五17),更是「……在整個被造的宇宙中,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把我們跟上帝藉著主基督耶穌所給我們的愛隔絕起來。」(羅八39)。
宗教語言的否定特質與象徵性
然而如同詹姆斯的研究,托名狄奧尼修斯也提醒我們,上帝實則超越世上一切人所能認識的事物,與神聖對遇的密契經驗,更時常超越感官體驗與理性認知,遠非言語所能盡訴。就像保羅所引的話說:「上帝為愛他的人所預備的,正是眼睛沒有見過,耳朵沒有聽過,也從來沒有人想到的!」(林前二9)唯有否定的語言,才能彰顯神聖的絕對超越性。又,當與哥林多教會的對手論辯時,保羅激動地說:「偤太人要求神蹟,希臘人尋求智慧,我們卻宣揚被釘十字架的基督。這信息在偤太人看來是侮辱,在外邦人看來是荒唐。可是在蒙上帝選召的人眼中,不管是偤太人或希臘人,這信息是基督;他是上帝的大能、上帝的智慧。」(林前一22~24)就是這樣拒絕神蹟、否定智慧,且看似悖論的話語,才足以強調上帝甚至凌駕神性之上,而絕對真理更是超越邏輯的矛盾。
不過,仔細檢視保羅的論述,我們還是可以發現,即使密契體驗及其帶來的奧秘難以言明,保羅仍以他所擁有的知識背景,如偤太傳統(特別是兩約之間)、希臘羅馬宗教文化的用語,透過類比和隱喻的修辭,去理解並盡力闡述他從聖靈領受對上帝真理與救恩的認識。換言之,在保羅筆下,無論是偤太人的神蹟、外邦人的智慧,甚至「被釘十字架的基督」,又或是,再之前提到的罪、奴隸、光和榮耀,以及「在基督裡」、新造的人等,我們都必須意識到,這些其實都是富含象徵意義的宗教語言。
「象徵」(symbol)就是能在語言、圖像和文字符號的表象意義(literary meaning)之外,指向更多的意涵(significance),而宗教象徵所通往的,更是神聖的向度。故此,宗教信仰的語言必須理解為具象徵形式的語言,並藉由想像力與直觀,或藉由聖靈的啟發,去深思、開顯其隱藏在各種比喻與修辭底下,那更豐富且超越的真理。近代神學大師田立克(Paul Tillich)於其名著《信仰的動力》(Dynamic of Faith )中寫道:「人類的終極關懷必須藉著象徵的方式表達,因為唯有象徵性的語言才能表達至高無上的理想。」甚至說:「上帝就是上帝的象徵。」意思是,無論「上帝」一詞,抑或任何關於上帝的論述,皆不過是人以有限的話語,試圖言說自己與神聖者對遇的經驗(見證)。這些語言仍非神聖本身,而是要將我們引向至高無上、絕對的神聖者的「象徵」。
保羅談聖餐與洗禮
哥林多前書12至14章是保羅談論聖靈最重要的段落之一。對於聖靈的恩賜,他以基督的身體和肢體作比喻;然而,與其視為比喻,我更認為是保羅在密契經驗中,體驗到與主結合的奧秘,進而意識自己成為基督身體的一部分。
在此之前,保羅就曾藉聖餐提醒哥林多教會信徒,一同吃喝主耶穌的身體和血,即共享了基督的生命,在基督裡合為一體(林前十16~17)。因此,基督徒的密契經驗不該只是個人的領受,也要有群體的面向。追求聖靈充滿的恩賜,就是要在聖靈的團契(就是教會)中,體認自己作為基督身體的肢體。所有肢體被基督的身體所擁有,也在基督的身體裡彼此聯繫、相互幫補,喜怒哀樂、生死與共:「一個肢體受苦,所有的肢體就一同受苦;一個肢體得榮耀,所有肢體就一同快樂。」(林前十二26)
透過守聖餐,信徒也在聖靈裡與基督聯合,一起參與主耶穌的死,也要一同經歷他的復活。就像和耶穌基督同死,保羅對基督與信徒復活的理解,同樣來自其密契經驗的體會。在哥林多前書15章,我們看到保羅用盡全力闡述「復活的身體」:「死人復活也是這樣。身體埋葬後會朽壞;復活後是不朽壞的。被埋葬的是醜陋衰弱的;復活的是完全健壯的。被埋葬的是血肉的身體;復活的是屬靈的身體。」(林前十五42~44)
就在這裡,我們再次讀到語言文字的侷限。保羅只能運用「否定」說明復活的身體和在世的身體不同,卻無法具體描繪何謂「屬靈的身體」。而我相信,保羅必定曾在密契中,經驗到「復活」的新生命,只是這樣的經歷,卻不是語言能夠表達的。最終,保羅透過洗禮的儀式,再藉象徵的力量,來傳達在基督裡從死亡到重生的奧秘:「藉著洗禮,我們已經跟他同歸於死,一起埋葬;正如天父以他榮耀的大能使基督從死裡復活,我們同樣也要過著新的生活。如果我們跟基督合而為一,經歷了他的死,我們同樣也要經歷他的復活。」(羅六4~5)
用心靈和身體讀聖經
稱義、成聖、拯救、重生、獻上自己為祭……,這些保羅神學的核心概念幾乎可說都來自密契經驗的體悟。保羅不只透過書信教導,更藉由教會聖禮、聖靈裡的聖徒相通,具體化為信徒們的共同體驗——使密契經驗不再只屬於個人,而是擴及整個教會;使基督身體的所有肢體,都能共享在基督裡彼此合一的奧秘。
初代教會教義與神學的發展,實與密契主義息息相關。可惜,宗教改革之後,受啟蒙運動和理性主義思潮的影響,使得基督宗教密契主義傳統愈加邊緣化。即使近代五旬宗教會興起,卻也因著其他傳統教會對靈恩派的成見,讓強調聖靈的神學較不受教會主流重視。
雖然密契經驗難以言詮,以密契取向讀聖經,卻也不是天馬行空、自由發揮的恣意解經。反倒是要提醒我們,除了邏輯思惟、理性批判外,用心靈和身體去感受、體悟,乃至實踐及其後的經驗與反思,都能拓展我們對經文不同面向的認識。「密契」不是解讀保羅書信的唯一路徑,而強調宗教語言的象徵性,重讀我們熟悉的經文,甚至不是一種查經「方法」。重要的是,開放自身,經驗密契,讓與上帝對遇後被神聖/聖靈形塑的生命,成為我們得以新眼光讀聖經的前提,如此才能使我們對上帝藉由聖經啟示的真理,有更加深刻的體察與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