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周加恩/古亭基督長老教會青年,現職自由寫手
人的命運可以靠自己決定;我可以靠「修行」的態度過生活,努力當一個「好人」。而我始終這樣相信著,直到一隻黑狗出現。
我的信仰探索之旅
早期開始講喜劇時,我有一個笑話:「我以前是在教會長大的基督徒,但後來就不是了;受過教育之後就不是了。」這句笑話為了諷刺的效果有些誇大,但確實反映出一個特點:教會不太能容納多元思考。
我一直記得, 小時候第一次讀《老子》,在團契裡分享:「道」是如何如何……,就像是上帝一樣。結束後,教會傳道把我叫到旁邊,告訴我:這些話不適合在團契裡說。我當下非常納悶,怎麼個不行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在我看來就是描述神創造世界,我以為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但傳道沒有多解釋,只說:之後別再說「這類的東西」。
後來,我漸漸成為一個書呆子,接觸佛家和道家思想,讀希臘哲學、坎伯(Joseph Campbell)的神話學、赫賽(Hermann Hesse)的《流浪者之歌》(Siddhartha )。「外面」的靈性思想世界如此豐富,教會的講道相形之下,顯得單調且薄弱。高三時,我終於受不了了!我用讀書當作理由,推托不去教會;即便考上大學,我也沒有再回去。這傷透了我媽的心,她多次勸我說:「敬畏上主是智慧的開端。」(箴一 8)但那時的我已經回不去了。
我心裡始終有一個問題:「人到底應該怎樣活,才能獲得平靜與快樂?」但教會給我的答案始終太過扁平,也來得太理所當然。我那時不能理解「一切仰望神」的道理,也不願就這樣相信一套「說法」過一生。「丈夫自有沖天志,莫向如來行處行」,我必須自己尋找答案。於是,我開啟了一趟為期十年的靈性探索旅程。
我探索過單純的「自我成長」領域,雞湯書一本接一本,有時看神經科學,有些說到生活儀式、極簡主義、內在神性、行為科學等等。我信過佛教,拜過土地公,研究過斯多葛哲學,也讀了《吠陀經》和奧修(Osho)的思想,還去過內觀十日禪修。漸漸地,我的思考越來越偏向佛教。我曾經去了一趟泰國山上的佛寺,跟僧人一起打坐;也有一陣子每天抄心經,甚至想著:也許哪天就出家了,在泰國當和尚也沒關係。
整趟探索的旅程,凝結成一個信念:人的命運可以靠自己決定;我可以靠「修行」的態度過生活,努力當一個「好人」。而我始終這樣相信著,直到一隻黑狗出現。
一隻黑狗帶來的道德困境
2021 年 10 月,我們收到動物救援群組的消息:有一隻據說個性溫和的黑狗被民眾檢舉,已經抓到收容所了。群組詢問:是否有人可以成為中途之家,並幫牠找下一個家。我太太 Amy 被那隻黑狗的照片煞到。在我的同意下,我們帶了那隻黑狗回家。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們的人生即將急轉彎。
黑狗剛來時,牠的警戒心非常重,在牠面前動作稍微大一點,就可能被咬;我和 Amy 都被咬傷好多次。有一次,Amy 甚至從手臂被一路咬上去,直到接近脖子才停止。隨著時間過去,黑狗咬人的現象始終沒有好轉,我們也才意識到:牠不是一隻普通的狗。
黑狗有很強烈的攻擊性,路人只要走進 30 公尺內就會狂吠;看見遠處有狗,牠也會想衝過去攻擊。為了安全起見,我每天得在半夜 1 點遛狗,像是玩《潛龍諜影》一樣,隨時躲開路人,同時防範牠咬我。後來,經過獸醫諮詢和診斷,我們終於理解,牠不能適應人類社會,是一隻不可能送養的狗。我們只好尋求狗園的協助,然而在打過一輪電話之後,每間狗園都告訴我他們已經滿了,不可能再收留一隻有攻擊性的狗。於是,牠成為我們手上最難以處置的情況。
「送回收容所」是最直觀的選項,但以牠在路上見狗就咬的攻擊性,獸醫判定若回到收容所,勢必造成一場混亂,而牠的下場也很可能是被狗群咬死,或在非常髒亂的環境裡慢慢老死。我堅持做好人,所以這個選項排除掉。「放去山上,讓牠繼續流浪?」以牠先前的流浪經歷,應該可以活下來,但社會卻會多一隻有攻擊性的流浪犬。我堅持做好人,所以這個選項也要排除掉。「送去顧工廠、農場?」這跟收容所一樣,這類狗的生活衛生條件非常差,且通常會上鏈。我們不忍心牠一輩子被鏈到老死。我堅持做好人,所以這個選項一樣要排除掉。
「留下來自己養呢?」我和太太得用七至十年,在人生最應該打拼的歲月,花大量時間照顧一隻攻擊性犬隻。在我看來,這個選擇對人類不負責任。因為我要對太太與自己的生活負責,所以這個選項也排除掉。最後,「安樂死」則是我們要親手結束一個生命,犯下殺生的罪。思考到這裡,我再也說不出「我堅持做好人」這句話了。沒有一個選項是合理的,沒有一個選項是不犯罪的,沒有一個選項是能讓我心安的。這隻狗是個活生生的、會咬人的電車難題。
電車難題與原罪
電車難題是個倫理學的思想實驗,因《正義:一場思辨之旅》(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 )這門哈佛公開課爆紅,而變成主流的哲學題目。課堂中,講師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問學生:當你在一輛失控的電車上,軌道的一邊是一個工人,另一邊是五個工人。你必須做決定:切換軌道,撞死一個人救五個人;或是完全不動手,讓火車撞上五個人。這時候大多數人都可以做出選擇:動手殺一個人,救五個人的性命。
接著,我們轉換情境:你是天橋上看風景的路人,身邊有一個胖子。當你看見這輛失控電車即將撞上五個人,而你很清楚只要把胖子推下去,就可以阻止電車,拯救工人。一樣是殺一個人,救五個人,這個胖子你推或不推?這時,學生們猶豫了。有人堅持功利主義,認為該推胖子;有人堅持自由意志主義,認為事不干己,旁觀不動手就沒有責任。這問題沒有標準答案,它要呈現的是「道德困境」——有些情境下,不管你做什麼選項,都是錯的。在我們收容黑狗之前,這個電車難題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思考遊戲。現在,電車難題就在我家客廳,質問著我:「殺一隻狗,換十年的正常生活,你做不做?」
我眼前是一堵厚重的牆, 我走到了死局。人生來就有原罪, 不可能超越神。二戰時,德國牧師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21 歲便拿到神學博士,39 歲卻被納粹政府絞死,原因是參與暗殺希特勒的地下組織。十誡裡說:「不可殺人」,但眼看著德國即將被一人帶向滅亡,身為牧師的潘霍華仍然選擇暗殺,因為這是符合他的信仰良知所做出的選擇——即便良知告訴他應該這樣做,並不代表這個行為是對的;他仍是一個罪人,也必須將這個罪帶到神的面前悔改。我認為這是基督信仰對電車難題的解答:面對道德困境,你只能根據自己的良知做出選擇。而沒有任何一個選擇是對的,我們只能將這個罪帶到神的面前悔改。
「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羅三 10)這場道德困境,讓我對原罪有更深入的領悟。照傳統說法,當亞當犯了罪,因此全人類後嗣都是犯罪的;但更實際的情況是:只要我們生活在人類社會中,我們就對「罪」一點實際能力也沒有。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何時生命會遭受打擊,讓罪趁虛而入;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一個善意的舉動,是否會有傷害的後果;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客廳會多出一隻咬人的黑狗。我們盡力不要犯罪,但我們注定是罪人。因為罪的赦免是屬於神的課題;好好相信神有赦免的能力,則是屬於人的課題。
神出手,帶我回家
這場道德困境徹底打破我試圖「修行當好人」的信念。在那個當下,我只能做出對自己與太太負責的決定:將狗安樂死。做出決定的那刻,電話中我崩潰了,我對太太說:「我們有罪,我們需要耶穌……。」然後蜷曲在地上,無法克制地痛哭。
那時我才領悟到,人是如何的渺小。我這十年孜孜不倦地在各宗教、書本裡的探索,還以為找到解答,得意洋洋地「修行」,覺得走上正道。最後竟然還是回到神的面前。我好像孫悟空繞了十萬八千里,最後才發現,剛剛撒尿的柱子是上帝的小拇指。
雖然做出安樂死的決定,但在關鍵時刻,神還是出手救了牠的「狗命」。(細節有些敏感,請容我省略)總之經過一番波折,我們最後收留了這隻黑狗,也搬家到不那麼擁擠的南部鄉下。因為這次經驗,我們漸漸地回到神的懷抱裡,並且開始在南部的教會聚會。
兩年後,清幽的空間和藥物治療,讓黑狗平靜下來了,變成一隻憨胖的看家犬;我和太太也因為簡單的聚會生活,獲得內心的平靜。於是我才發現,看似令人絕望的道德困境,實際上是神呼召我回到祂面前的祝福。我是個驕傲的人,若不是把我逼到牆角,讓我絕望的大徹大悟,我不可能自己回歸信仰。神非常清楚這點,祂也用「我不得不接受」的方式,安排了這場回歸。
但這十年的探索,一點也沒有白費。曾經的靈性追求,在互相參照之下,反而成為我讀經時更能深入體會神的話語的媒介——過去讀過的種種哲學和神話,都是聖經的一小部分。終究,生命的意義皆是共通的。這種偏向自由神學的觀點,也許是「異端」,對我卻不證自明。
而我也因為經歷道德困境,試圖「當好人」的妄想被徹底打破,如今更能接受他人的不完美,並且回到教會裡面。而教會也不完美,正如人的不完美;整本聖經的人物,沒有人是完美的。即便如此,神也看你是好的。不論你在外多久,終究有一天,神會用一個祂深知你聽得進去的方式,帶你回家。
這就是我被一隻黑狗逼到絕望而重生之後,仰望神所學到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