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盟宜 (伊甸基金會台南區主任)
他一生追求人權公義,照這樣的準則去行,將自己奉獻在台灣這土地,只希望自己為台灣培育出更多的好人才。
「等下你進去會看到有幾位老師,小個子的陳牧師講台語,那個外國人練主任講華語…,你們回答時就看是哪位問的再決定用什麼語言,不要弄錯了呀……」相信這是在「那個年代」,許多校友初次來南神面試時,會被在外協助的學長姐提醒的話語。懷著不安的心踏進辦公室,映入眼的是一位帶著溫暖微笑的外國人,用標準華語說「來,請坐請坐。」面試者腦筋一片空白的只想著:「ㄟ?聖誕老人?現在不是才暑假嗎?」
以上這畫面應該是許多校友對練主任的第一印象吧!包括我自己。
練馬可主任的背景
練馬可教授於1933年生於中國福州,是Guy and Elizabeth Cushman Thelin 的兒子,他的父親是農業高中副校長。中國當年政局不穩定,因此在他16歲時曾經歷三次撤離。早年他曾分別在羅德島的 Providence 中學受教育,最後從南達科他州的 Sioux Falls 高中畢業。1955年,他在俄亥俄州的 Oberlin College 得到社會學學位後來到台灣,教授兩年英文。之後又回 Oberlin College 得社會學碩士,以及在北卡羅來納大學的主修社會學輔修人類學博士。1962年至台中東海大學社會系任教。
在東海的練主任
他於1966年與 Virginia Hermann(何貞倪)在紐約結婚,並在數月後搬來台灣,並且在台灣生了Carl 和Eric二子。1970年他們返回華盛頓D.C.一年,練主任並在國會圖書館進修一年,再度來台。自1966至1976年,在台中東海大學社會系擔任系主任11年。教授社會學,一定會講述馬克思的理論 ,在當時的白色恐怖時代這可是一大禁忌,然而練主任認為學術本就不應該當成政治的工具,也因他具有美國傳教士的身份,讓當局不敢對他有太大的動作,因此學生得以獲得完整的教導。
較少人知道的是,他不但在學校教授學術,也身體力行去實踐他信念中的自由與民主。長得一臉慈祥如聖誕老人的練主任,應該很難讓人把他跟「叛亂份子」、「黑名單」聯想在一起。但其實富有民主、平等、公義、人權意識的他,曾在當年參與了營救彭明敏教授的工作。即使因此需要冒險,他認為那就是當時他應該做的事,很有信心的把這一切交給上帝,也很高興自己不但在那時代參與了這事,也親眼見到了台灣走向民主人權之路。但當後來台灣走上民主之路,有人提起當年他所做的,並且因而感謝他時,他總是很客氣的說「不敢當,我只是做我應該做的事。」不希望別人認為他是英雄。
南神的練主任
1983年後,他到台南神學院任教擔任社工系系主任。當時的他已經是台灣社會學的開山祖師,東海也有一群「徒子徒孫」,可以在那很輕鬆安心的任教,他卻選擇前來台南神學院,只因為他認為「南神比東海更需要他」,充分展現宣教士的「哪裡有需要就往哪裡去」的開拓精神。
南神本就是一所很特別的迷你學校,除了至今仍不受教育部承認學歷外,學生年齡差距大,師生關係也因都住在學校而更為親近,自然的,老師或同學間有什麼大小事,不但很快就會在校園傳開 ,如有困難也會互相幫忙,有如一個大家庭。在校多年(包括學生時代和教學) ,或多或少也知哪些同學或學生在經濟上較為困難,因此當年校風是:提供的獎學金有限,因此即使成績好,但如不缺乏,儘量把機會讓給需要的同學去申請。但有時仍然不夠,因此系務會議便會提出,而練主任總會說,「那用主任基金」來負責吧!原本不知情的我以為這是由校方另外編列,後來才知,這全是由練主任自己奉獻。他說:「我是宣教士,我的差會本來就支付我應得的謝禮。在台灣無論是教學、演講等其他收入,都是上帝多給的,既然我在台灣事奉,那麼這些錢花在台灣學生身上,很自然啊!」
上練主任的課,可以很輕鬆,也可以很有壓力。因為主任從不用填鴨的方式教導學生;反之,不論年齡大小,他認為已經上了大學就是成年人,大家都要學習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認真的學生因為準備多,問的問題深入,他會悉心教導;即使學生回答的不盡如意,他也會溫和的用如:「噢! 真的嗎」、「請舉例說明」的引導方式 ,讓學生充分發表意見。另一個他最著名的習慣 ,就是手上帶兩隻手錶,每次學生報告完,他總會很認真的說,這個報告花了X分X秒,然後才開始講評。他自己是個重視時間的人,也希望學生學到珍惜光陰。
我因為當系代之故,較有機會跟老師們開會。採民主教育方式的練主任總會要學生多發表意見,他曾半開玩笑的鼓勵我們說:「台灣學生多數因傳統教育之故不愛發言,或認為因為師生權力不對等,發言也沒有用。可是在南神社工系,通常老師有4位(含主任) ,各小系代4位加上大系代,學生有5位。如果真要投票表決,學生還是多1票啊!所以,不要怕自己的意見會被打壓而沈默,這樣人家無法知道你自己的想法。」也因此,當南神在1990年代常因社會議題,學生會討論表決決定要停課上街頭 ,他也表示尊重(南神校風一向是較當時多數的大學來的自由開放,甚至在未解嚴時師生就已參與民主推動),但他提醒我們,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支持或反對,不要盲從在群眾運動中;而不方便或不想參與的人,他也希望同學不要浪費自己的學,好好去了解這個議題的背後有哪些面向,因為尊重學生會停課的決議,因此如果有人想去他家非正式討論這些議題,他會非常歡迎。也因為他教育學生 ,要以公正的態度對待不同意見,所以在當年的「南神事件」發生時,他成了最好的溝通平台,因為相信他不會偏私任何一方,並且要大家要用「禱告、禱告、再禱告」的行動,來維護這間用信仰所設立的學校走過風暴。他並於1996年創立社工研究所,讓台南神學院的社會工作系除了有可培養更多教會與社會的實務工作者外,還可在學術界更上一層樓。
生活中的練主任
練主任是個認真工作的師長,常常一工作起來就忘了時間,也因此被醫師提醒要有適當的休息與規律的運動,但是這對練主任來說是有點難度的。貞倪師母是位喜愛動物的女性,長久以來擔任台南流浪狗之家的志工。自然的,他們家也是有許多毛小孩,最多曾達6隻。在校時早晚都會看到主任夫婦牽著毛孩子在校園中散步。有次我們好奇的問主任,他們這麼忙,為什麼還要養這麼多狗? 誰知主任的回答也很妙:「哦!因為你們師母覺得我都不照醫生的指示規律運動 ,養狗之後每天早晚都要帶狗去散步 ,一次三隻 ,早晚各要溜兩次狗 ,一天校園至少走4圈 ,這樣運動量才夠。」因此只要我們在主任家開會超過時間,院子的狗就會當起「鬧鐘」,我們就知道要閉會了,因為主任的運動時間到啦!
練主任與我
身為全班年齡最輕的學生,既然不像同學有工作經驗,也非出自基督教家庭,只好用多看書來累積自己的實力。入學沒多久主任就發現我是個愛看書的學生,加上我必須承認一開始我喜愛社會學勝過社會工作,因此我就會有許多向主任請教的機會。又因有出國進修的打算,因此主任在當時也把我當準研究生在培育。印象最深的是,當年他開了「社會學英文選讀」,結果只有我和另一同學選修,課自然是開不成了,但主任認為學生有心想學,老師就有責任要教導,因此就找我們去他家上課,成為沒有學分的「家教」。現在想想,練主任如此忙碌,卻還願意撥額外的時間為學生上課,我真的是非常幸運呀!
畢業後不久,前往英國繼續求學,對此練主任很是開心與羨慕,因為他一直欽慕歐洲的學習環境(果然在他退休後,也到英國唸考古學,完成他的心願)。在得知我即將結束學習回台前,主任在電話中問我: 要不要回南神任教? 嚇一跳的我一開始拒絕,因為覺得自己歷練不足,應該到實務界多磨練一番 ,只敢答應可考慮兼課。但他很嚴肅的說:「南神不缺老師 ,但是南神缺『導師』。我已在南神教學這麼久,是應該要有年輕的校友可以回母校來傳承了。」就因這句話,雖知自己的不足,但仍勇敢接下這挑戰,一是不希望讓恩師失望,二是又可以就近學習他的言行。在練主任尚未退休前,真的也是傾囊相授,只要我在教學上遇到挫折或困難,他一如就學時代,總是認真的指導,陪我找出處理的方式。
退休後的練主任
1999年,在校友及學生的依依不捨中,練主任自台南神學院退休了。然而在退休前他就很高興的跟我們說,他即將和師母前往英國當起老學生,一起進修考古學,達成他年輕時的心願。我還記得我們89級這一班還送了主任夫婦考古時穿的鞋子當禮物,因為我們都感受到他們面對新環境新生活的興奮。主任在英國時我們偶有書信往返,總是聽到他們夫婦又去哪個國家挖東西,很替一生努力的他們開心。直到2003年傳來他得了癌症的消息。當年年底時練主任因受邀參加參加台灣民主基金會舉辦的「感恩與巡禮」人權紀念活動而返台,當時的他已有「體力不如當年」的感嘆,而2004年心臟病突發,更讓他只好放棄在進行中的博士課程,只能成為師母的「伴讀」。2008年我至英國 Durham 大學探望即將完成學業的師母和他時,他一面得意的秀師母的論文給我看,也介入了歷史悠久的 Durham 大學,但難掩他對自己無法完成博士的失落。我知道,他對自己身體的衰退仍耿耿於懷。2008年他們夫婦在取得學位後返回美國,並定居在 Mayflower 社區。
去年(2013年)他們夫婦應東海大學的邀請,再度來到台灣。當時我們因為謝懿慧校友的「通報」得知此事,急急多方取得和練主任聯絡的方式,硬是在他回來南神時排了一場非正式的校友歡迎練主任返台的聚會。那次雖是臨時通知,卻也有近三十人回來參與,看到主任大都還可叫出校友們的名字,我們還天真認為他只是體力弱了些,精神這麼好,還相約今年底要再邀請他回來,不然至少明年宣教150年也應該回來一起慶祝。誰知12月2日在南神討論公務時,竟在現場聽到「練馬可博士於2014年12月1日星期一 病逝於其居住的Grinnell醫學中心 ,享年81歲。」的消息。
對練主任的感言
有幸擁有這樣一位有學識又有信仰的老師,又在被老師肯定下成為他的同工,只能說上帝待我真是好。練主任不但讓我在求學的過程中開拓了視野,鼓勵我朝向理想前進。也在行為處世上,讓我看到了徹底將信仰落實在生活。他一生追求人權公義,也照這樣的準則去行,不但如此,也將自己奉獻在台灣這土地 ,只希望自己為台灣培育出更多的好人才。謝謝您,我們永遠的練馬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