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麥子之死

作者︱劉漢鼎(台東基督教醫院醫師)

我想到在今年一月底疫情爆發初期，中國隱匿疫情在先，倉促宣布武漢封城在後，人們驚恐的情緒瞬間爆發。我當時也很擔心，疫情在台灣會不會像2003年的SARS一樣，搞到像當年和平醫院封院，臺大醫院關急診，醫護人員及病患多人染疫犧牲的慘況。現在看來，我是多慮了。這次的新冠肺炎防疫戰，台灣記取當年SARS防疫破口的教訓，指揮中心超前部署，全國動員共同防疫，堅定守住這一關。台灣未來疫情大爆發的機率，應該也是微乎其微。

台灣在這場精彩漂亮的防疫戰中，我認為有一個人的名字我們不能忘記，那就是當年SARS疫情中，第一位染煞犧牲的林重威醫師，他也剛好是在17年前的5月15日離世的。我想用這篇文字紀念他，感謝他為了照顧患者而捨己付出的勇敢行為。

出生澎湖離島的年輕醫師

林醫師在1975年出生，澎湖人。父親林亨華先生曾任馬公高中校長，在教育資源缺乏的偏鄉離島，培育出成績優異、為人正直、個性親和的林醫師。林醫師從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後，服完兵役，因未婚妻在台北和平醫院服務，2003年4月初短期到和平醫院擔任住院醫師，並準備7月到國泰醫院正式接受內科住院醫師訓練，人生事業正待開展。

SARS疫情及和平封院

2003年初中國廣州爆發SARS疫情，並迅速蔓延到香港和越南等國家。台灣一開始在邊境設立發燒管制，成功擋下疫情。雖然有零星境外移入案例，但都能夠適當隔離診治，並未讓疫情蔓延開來。一度讓台灣政府相當得意，高調向全世界宣揚台灣三零（零死亡、零社區感染、零輸出）的抗煞成就。

不料4月中，和平醫院一位劉姓洗衣工發燒腹瀉住院，由林醫師負責第一線照護。一開始這位患者並未被診斷出染煞，住院後胸部X光出現變化，主治醫師仍然不願通報。直到病房中陸續出現其他患者和醫護人員不明原因發燒，終於在6天後通報並確診。林醫師在照顧患者時，心中雖有疑慮，然而他不推諉，不退縮的個性，讓他在面對患者病情快速惡化時，依然奮不顧身前往急救，也不幸因此染病。

和平醫院在被確認有院內群聚感染的狀況後，4月24日在沒有適當配套措施的情況下，由當時台北市馬英九市長倉促宣布封院，相關人員只准進不准出，工作人員如有不從，以陣前抗命論處。和平醫院全體患者、家屬和所有工作人員瞬間情緒失控，陷入被遺棄而自生自滅的集體恐慌中。

林醫師當時已出現發燒和虛弱無力的症狀，原本準備轉院到台北榮總進行後續診治，然而在封院令下，不得已留在和平醫院住院。當時和平醫院已陷入癱瘓，完全沒有能力照護患者，林醫師只好自己做自我照護。起初林醫師因為怕家人擔心，沒有告訴家人染病情事，直到病情快速惡化，才由未婚妻聯絡林醫師的父母，並在經過特別情商之後，轉到台北國泰醫院加護病房。

最後17天的日子

當時我在國泰醫院服務，雖然不是直接照顧林醫師，卻有機會在院內團契時，陪著心急如焚的林醫師的家人一同禱告，求主賜憐憫，幫助林醫師早日康復。5月7日林醫師病情惡化，一度心跳停止，幸而在急救後暫時穩定下來。林媽媽初聞噩耗，心如刀割，一度情緒崩潰，揚言要從七樓跳下。病情穩定後，林媽媽更迫切禱告，求主醫治。一位基督徒護理師顧玉芬姊妹，受林媽媽之託，在病房中為林醫師誦讀詩篇23篇和91篇，帶給林醫師極大的安慰。

5月15日，林醫師病情急轉直下，不幸病逝，享年28歲。林媽媽完全無法接受，痛哭失聲，只要求能抱著愛子的遺體一下，卻在疫情傳染的風險考量下被拒絕，讓林媽媽痛徹心扉。

林家拒絕和稀泥

台北市政府事後透過專人傳達，詢問林家是否願意讓林醫師入祀忠烈祠，被林校長嚴詞拒絕。他說：「林重威不是英雄，他不是自願的，他是被害死的，因為沒有人告訴他，病房內有SARS病患。」他認為：「行政官僚企圖用濫情式榮譽來掩飾自己決策的過失，是一種可恥的行為。」後來更直接訴求國家賠償，希望能喚起政府的重視。林校長在一場訪問中說：「面對人類的恐懼與無知而犯下的連串錯誤是可以原諒的，但事件的影響絕對不能忘記。」

傷痛之後

2003年在台灣爆發的SARS疫情，光是和平醫院封院近兩週的時間中，共造成員工57人感染、7人死亡；院內民眾97人感染、24人死亡，其中1人自殺。由於封院決策倉卒，過程粗糙，恐慌中造成漏網的患者四竄，導致疫情蔓延全台。臺大醫院急診室因疫情波及，甚至一度關閉，破了台大醫院百年的紀錄。陳建仁副總統說：「這不僅是當年台灣SARS疫情擴散的轉折點，也是921大地震後另一場台灣的『世紀災難』。」

SARS疫情平息後，台灣政府和人民痛定思痛，苦思防堵破口之道。立法機關修訂傳染病防治法，賦予疫情指揮中心集中指揮調度的法源和最大的彈性。醫療機構加強感染管制的教育訓練，平時也儲備足夠的防疫物資。平時勤洗手，生病時戴口罩，更成了媒體對人們不斷的提醒。這些平常看來徒勞無功的繁瑣措施，沒想到在這次新冠肺炎的疫情中，全都派上用場。

新冠肺炎疫情再起

2019年底武漢爆發肺炎疫情，中國政府一如以往，先是隱匿疫情，對吹哨者施以恐嚇威脅。後來疫情擴大，眼看紙包不住火，就倉促封城，恐慌的民眾四散，讓病毒擴散到全世界，造成今日疫情之火延燒全球，難以止息的慘況。這個過程和當年和平醫院封院的過程如出一轍，只是規模大了千萬倍，死傷也高了千萬倍。

台灣在這次疫情中，警覺度極高。在全民還沉浸在總統大選的激情中，指揮中心早就已經動起來，超前做出準備。後續在邊境的管制作為上，入境者的防疫隔離上，國家口罩隊的建立和產能提升上，口罩實名制的快速運作上，檢驗試劑、藥品及疫苗的研發上，醫療院所在動線和感染管制的作為上，防疫資訊的公開透明上等，每一步驟都可說是有條不紊，水準超越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

林醫師的同學林育靖醫師在一篇紀念文中提到：「如果SARS的時代可以這樣，或許，重威就不會離開了吧！但肯定的是，因為當時這些人的犧牲，帶來了反省，也讓政府與人民都提高警覺，才能有今日。」

林媽媽在17年前的見證中說：「雖然我不能完全明白為什麼遵行神旨意是讓人如此傷痛不捨，但我相信事情才剛開始，以後的發展可以顯明神在重威身上的美好旨意，我相信『一粒麥子落在土裡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我要等著看神的作為何其大，讚美祂的心思極其深，到那時候，我們就會明白過來，傷痛就會被撫平。」

今日回首，可以明白上帝的作為奇妙，林重威醫師並沒有白白犧牲。當年他捨己救人的勇敢舉動，犧牲了自己，卻如同一粒麥子之死，激發出千千萬萬個林重威，在每一個防疫的最前線勇敢付出，守護台灣在這場疫情中的安全。當年林醫師的犧牲，值得我們深深感念。相信台灣這次疫情的防疫結果，能夠帶給林醫師家人最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