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昭文(撰文當時為前教會公報社副總編輯以及就讀成大歷史所博士班)
結婚初期,她常常沿著鐵軌走呀走,渴望坐上火車就可以回家,然而家在海的另一邊呢。
日本大小姐嫁到台灣乞丐寮
1934年,京都的清水照子收到一封來自台灣的求婚信。她和這位台灣人施乾先生通信已有一陣子。這是她好友施秀鳳的堂哥,一位轟動日本與台灣的傳奇人物──他以個人的力量在艋舺(萬華)創辦了乞丐收容所「愛愛寮」,希望透過關懷與教育,使台灣的乞丐絕跡。她以認識這位有偉大心靈的人物為榮。透過信件往來,她想像遙遠的、炎熱的殖民地台灣,一所像學校般有紀律又整潔的乞丐收容所,原本是乞丐的人們現在由施乾先生指導從事各種生產事業,閒暇時穿起漂亮的制服打棒球。她能夠成為施乾先生的左右手,讓他更無後顧之憂來做這樣的工作嗎?她的心已經飛到了台灣。
清水家相當富裕,算得上是名門。照子從小就有許多佣人服事,高等女子學校畢業後,在家繼續學習花道、茶道,等著當新娘,是典型的日本中上家庭的大小姐。她是四個姊妹中的大姊,原本父親是要照傳統習俗為她招婿來繼承清水家,而且當時一般日本百姓對台灣這塊殖民地的刻板印象是:「到處都是帶刀的原住民和毒蛇」,照子所選擇的對象又非日本人,施乾先生還是個鰥夫,面對這樣的條件,父母當然強烈反對。然而典型牡羊座個性的照子,衝動而倔強地堅持己見,不顧家人反對,決定和施乾先生結婚。
善良但不識愁滋味的大小姐清水照子到台灣之後,發現一切都和她的想像不同。「愛愛寮」並非一幢整潔美麗的建築,而是在荒郊野外竹林中,以相當克難的方式搭建的棚子。施乾和他的母親、兩位養女所住的房子並沒有比乞丐們住的好多少。施乾的主張是,要幫助乞丐,本身就應該過跟他們同水準的生活。乞丐們並沒有穿制服,大部分仍然衣衫襤褸、滿身污垢。和乞丐們一起生活,不要說優雅的花道、茶道非放在一邊不可,往往連最基本的三餐、衛生的環境都很難維持。
當時「愛愛寮」的經營已經進入第十年,資源還是相當不足,要養活近百位乞丐,是個恐怖的重擔。施乾先生整天忙個不停,他對乞丐雖然和顏悅色,但是本性非常急躁而被稱為「雷公性」,所以對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相當缺乏耐性,要求也很高,加上照子耳朵有點重聽,他經常提高嗓門對她吼,她不免感到委屈。
剛收容進來的乞丐,經常滿身跳蚤、全身是傷、髒臭不堪,而且大部分都不願接受別人照顧,她必須想辦法為他們洗澡、施藥、剪指甲、抓蝨子。為一個拼命抗拒的人清洗爛瘡已經夠恐怖,她更受不了可怕的跳蚤從乞丐身上跳到她身上;天天聽著關在小房間鐵欄內的精神病患吼叫,有時還會遇到嗎啡中毒者毒癮發作時的暴力威脅,這一切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結婚初期,她常常沿著鐵軌走呀走,渴望坐上火車就可以回家,然而家在海的另一邊呢!她只能找個沒有人看到的地方痛哭一番。她倔強的個性催逼她擦乾眼淚、努力適應。丈夫堅持理想身體力行,也仍然感動著她,讓她咬緊牙關撐下去。孩子接二連三來了,她成為母親之後,責任更重,更不能逃避。
「乞丐之母」繼承亡夫遺志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在日本統治下的台灣不得不加緊備戰,生活加倍緊張辛苦。施乾先生在物資日益缺乏的情況下,為增加到兩百人的被收容者的三餐及生活所需而每天奔走籌措,照子也把自己身邊值錢的東西、甚至包括結婚戒指,拿去典當換錢,買食物來供應寮民。在這麼辛苦的狀況下,施乾先生還擺脫不掉政府加在他身上的任務,他必須擔任綠町區長及青年團團長。事事求好的個性、裡外奔忙的結果,他終於撐不住,1944年9月因腦溢血突然去世。愛愛寮的重擔,從此落在照子肩上。
1945年8月戰爭終於結束。戰後台灣被中國政府接收,身為日本人的照子也在應該被遣送回國的行列中,但是孩子還幼小,而且施乾先生去世之後,「愛愛寮」也沒有人主持,她認為必須繼承丈夫未竟之志,並把孩子們培養長大。於是她選擇歸化為台灣人,改名「施照子」,繼續主持「愛愛院」。
中華民國政府遷台之後,開始將隻身在台的外省老人送到愛愛院收容。他們經歷戰亂、遠離家鄉、缺乏教育,因此常常亂發脾氣、嫌東嫌西,和原來的院民也常發生衝突。可是照子院長總是很有愛心、耐心地照料他們,即使語言不通,他們還是可以感受到她的溫柔與善意,慢慢把這個地方當成家。
施家女兒的襄助扶持
照子由於耳疾,聽力不好,雖然在台灣住了六十多年,只會講幾句簡單的台語和北京話。這樣如何統領院務呢?其實愛愛院的持續,和另外兩位偉大的女性有關,就是施乾的養女施明月和施美代。她們從很小就協助父親照顧乞丐、分擔寮內各種工作。
早期愛愛寮也收容流浪街童,兩位施家的女兒就和這些院童一起吃、一起睡,負責照顧他們。父親對她們要求甚嚴,要好好讀書、又要認真工作。常常教導她們對不幸者要同情,不可取笑,對院童要有愛心及耐心,不可歧視他們。兩個女兒在這種父親的教導下壓力甚大、生活比同年齡的孩子辛苦,不過也由此繼承了父親的人道主義,非常有同情心、愛幫助人。
施明月在戰爭中去到了廣東,父親去世時未能隨侍身旁,但是戰後回到台灣,她立刻一肩挑起愛愛寮的行政事務,在一片混亂中重整這個機構。照子有她的襄助,愛愛寮才得以順利運轉。
施美代當上護士,後來回到愛愛院擔任護理工作。她不只照顧院民,也是照子生活上相當重要的照顧者。
靠著主耶穌的幫助
1950年代,長老教會宣教師孫理蓮女士(孫雅各牧師娘)推動許多社會救助方案,透過教會系統把美國的援助用到台灣最弱勢的各角落。「愛愛院」也透過孫理蓮的協助而得到美援物資。這位充滿愛心與行動力的美國女性,認識了同樣以奉獻愛心為職志的日本女性照子,惺惺相惜。
孫理蓮感受到照子的憂傷不安,於是向照子傳福音,教她把所有的重擔卸給主耶穌。照子很快樂地接受福音,受洗成為基督徒。不過因為當時附近的長老教會都沒有日語聚會,她在朋友引導下,加入了有聚會有日語翻譯的聚會所,從此就一直接受聚會所的教導。
她的信仰單純而堅定,每天一早起來就是讀經、禱告,接著就參加小組聚會,在日常生活中努力實行教會的教導。在愛愛院,常可聽到她以不甚標準的北京話慢慢地向院民說:「耶穌愛你!神祝福你!」當人們問她愛愛院是怎麼走到今天的,她也常說:「靠大家和主耶穌的幫助。」
日本小姐成為台灣乞丐之母,這樣的傳奇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報導,日本、台灣多年來也有不少要褒獎她的計劃,但是她出於日本女性的謙卑德性,及基督徒「左手所做的事不讓右手知道」的精神,對所有的褒獎向來都予以婉謝,也不太喜歡接受採訪。
照子因為有了虔誠的信仰,更懂得「愛」的意義,順服上帝的旨意,服事社會邊緣人,日日實踐「愛」而活得精神奕奕。將一切交託給上帝,始終保持單純善良的天性,在漫長的歲月中,愛主愛人的心始終火熱。
2001年,高齡91歲的施照子安息主懷。她實在是位值得台灣人感念的偉大女性。
餘話
大學時代常到位於艋舺大理街的愛愛院,因為我的好友洪紫晶是照子女士的外孫女,有一陣子住在這裡。我跟著紫晶叫她「阿媽」。記憶中,「阿媽」總是非常多禮、客氣,很日本味。她很愛美麗的東西,愛收拾得整整齊齊、愛打扮得高尚優雅,愛吃日本風的蛋糕和甜食,但是更愛分享,只要手頭上有什麼好吃的、好看的、好用的,總是要把它分出去。在紫晶身上,我也看到這種大方、軟心腸、很會關懷別人的家族特性。
「阿媽」雖然被視為偉大的人物,可是在日常生活中的她,看起來和每一個家庭的阿媽都差不多。紫晶說,阿媽其實滿寂寞的,因為耳朵不好,又是外國人,所以很難和人好好溝通;她有朋友,可是好像沒有辦法「談得來」;家人關心她、照顧她,但是沒有辦法和她「交心」。這是她比一般喪偶婦女更為可憐的地方。我看過她滿懷喜悅唱著聖歌、禱告,深知信仰的確帶給她許多幫助。如果沒有信仰,戰後的歲月她恐怕會過得更孤單憂傷、退縮無助。
創辦「愛愛寮」的施乾不是基督徒,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但是「愛愛寮」的構想受基督教社會主義者賀川豐彥影響很大,施乾的著作中也常引用聖經和基督教的教訓。他是一聽道就去行的,即使沒有基督徒的名份,卻比許許多多掛名的基督徒更能活出基督。照子女士也是在聽到福音之前就已活出基督的愛。認識主耶穌對照子女士而言,恐怕真的是得到一位可靠的朋友、可以一起實現理想、可以把一切交託給祂的朋友。靠著主耶穌的幫助,她走過生命的低潮,完成施乾和她自己救護窮人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