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愈艱鉅,上帝的大能就益發彰顯。
「我想回校參加比賽!」
阿丹學校主任的座車在雲林鄉間的寬廣道路上奔馳,朝陽高掛,晴空萬里,窗外稻田波光粼粼。看一棵棵路樹快速向後倒退,我的思緒也飛回過去。
「老師,我想回學校去參加才藝比賽!」幾個月前某天,阿丹興奮地跑來跟我說。我轉過頭望著他,眼睛睜得圓大。「真的假的?」才藝比賽對學音樂的孩子而言或許不足為奇,但在雲林這間中輟生安置學園裡聽到這句話絕對是史上頭一遭。作為他的鋼琴「老師」,我對他這天外飛來的決定嚇了一跳;一邊嘉許他勇於嘗試,卻在心裡偷偷彷徨失措了起來。
加上引號,是因為我並不是真正的鋼琴「老師」,不過是個小學時學過幾年鋼琴的素人。然而在這個資源匱乏的學園裡,專業人士是一種奢求。我在這裡教國中中輟生英文——同樣非我的本科;起先只是在下課之餘陪有興趣的學生彈彈鋼琴,不知不覺地就變成了「老師」。雖不是阿丹崇拜的李雲迪之類的角色,我這半瓶水他們也只能將就用著。
阿丹的出身和鋼琴更扯不上關係;真要說這裡的孩子有什麼接觸音樂的機會,大概只有陣頭而已。阿丹的父母手足因吸販毒和竊盜等案件全都在監獄服刑,他自己則因罷凌問題輾轉被送進學園。「老師,在外面要不被欺負,就要跟一些看起來『很可以』的人混才行。不這樣沒辦法生存。」成長過程缺少穩定健全的照顧角色,阿丹靠自己摸索出這弱肉強食的遊戲規則。聽著年僅十三四歲的他這番話,對比多數孩子在這個歲數需要擔心的問題,我不禁感到心疼。
雖是業餘老師跟小屁孩的組合,我們的鋼琴課可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一週1至2次,每次一小時。沒專業的我貢獻僅有的時間跟耐心:樂理太硬,就用最基本的方法數拍子;不會彈,就拆成一小節、半小節來學;彈不順,就放慢彈到順了再往下練。剛開始阿丹遇到不順會有些挫敗急躁,但我發現這通常是因為擔心老師會對他感到不耐煩。所以我總笑笑說:「沒關係。再來一次。」「快對了!」「放輕鬆。我們再試一次。」「再一次」大概是我們的琴邊最常聽到的話。漸漸地,阿丹遇到不順的地方都會自己放慢重複練到熟再接續。他就是這樣以小節、譜表為單位,把一首一首曲子練了起來,並且愈學愈快。
「原來這個小孩是可以的」
聖誕晚會及學長畢典當中的表演節目,和學園為他們安排的各種正式非正式表現機會,是阿丹及其他孩子們努力練習的一大動力。「老師,聖誕節我要彈兩首!」「這首我要反覆四次,妳幫我設計四種不同彈法,這樣感覺才厲害!」從沒人管、閒盪的日子,來到這個由教會承辦的學園,被規定好好念書、被賦予很多學習技能的機會,也被許多人愛著鼓勵著;感受著自己的能力日益變強,他們儘管仍愛play cool,其實心裡都期望著朋友、親人、學校老師,能看到自己現在有多厲害:用英文演話劇、帥氣地彈吉他、如行雲流水般舞著琴鍵。「媽媽本來是不理我的。但她看到我在學園彈鋼琴又彈吉他、還演英文話劇就嚇到了。我以前每一科都零分,現在居然可以講這麼流利的英文。媽媽說,『原來這個小孩是可以的啊...』想說該好好栽培我呢!」另一個學生阿睿的這席話,是這裡多數學生的縮影。過去是被人看不見也瞧不起的存在,這群孩子需要舞台、渴求被看見。尤其,是被過往只看見過他們壞的一面的人們看見。因為,現在他們已經看見了自己。
幾個月前,看過阿丹演奏的學校主任帶來即將舉辦才藝比賽的消息。阿丹「想回去參加比賽」的一句話,在學園投下震撼彈。老師們各個都為他的自信感到驕傲,卻也都免不了擔心:阿丹確實進步神速,但面對其他自小習琴的參賽者若仍高下懸殊,得失心重的他是否會灰心餒志?
「我沒有想贏。我光回去參加比賽就把他們嚇死了。哈哈!」他俏皮地眨眨眼睛。我不禁慚愧:身為人師竟比學生還著眼競爭的輸贏而不是參與的過程,以及這個行動代表的意義。於是,我們開始為他的參賽作準備。
組隊線上遊戲再難以抗拒,只要我問一聲:「要不要來練琴?」阿丹都二話不說立刻把電腦關掉,放下珍貴的休閒時間跟著我到禮拜堂練琴。沒上課的日子,他也會自己練上一個多小時,生輔、教官和社工都幫忙給意見。學園老師們每天邊處理著手邊的工作、邊聽著空中飄來阿丹的琴聲;學生們平時也會隨口哼著阿丹參賽的曲子。默默地,大家彷彿都一同加入了備賽的行列,因為對學園這個家庭來說,這場比賽是前所未有的大事。
「會不會沒有信心彈下去?」
比賽當天,熱心的主任載著我跟阿丹前往學校。座車在雲林鄉間的廣闊道路上奔馳,「會不會…」阿丹的聲音把我從思緒拉回現實,「…前面的人太強,輪到我就沒信心彈下去了?」他焦慮著。曾說不在乎的他其實很希望自己有完美的表現。我告訴他,平常已經做足準備;一旦坐上那張鋼琴椅,只要專心聽著自己的琴聲、做出最美的音樂,其他都不要想。車子40分鐘後來到校門口,未等柵門打開他就緊張地跳下車,催促著我從小門隨他直奔活動中心。我在進到會場前拉住了他,帶著他一起禱告,祈求上帝給他心靈的平安。
我們從禮堂後方進入會場走向最前方阿丹班級的座位區。大會已經開始,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其他學生因阿丹的出現開始議論紛紛。顯然當初差點鬧上媒體的他即便已離開一年半,還是學校裡的名人。我們在眾人注視下入座,前幾排的同學仍頻頻回頭張望。台上,參賽者一一登場,鋼琴演出佔了多數。不久後,輪到阿丹出場。眾人似乎都在引頸翹望。
阿丹的曲子,從簡單的獨音開始。一個、兩個譜表過去,台下鴉雀無聲。隨著音符出現愈來愈緊密、彈奏愈來愈複雜,觀眾開始鼓譟。唏唏囌囌的討論聲此起彼落,但似乎沒有影響到阿丹;他俐落的手指在琴鍵上流轉,完成一個又一個之前令我們擔心的段落。原本焦慮不安的阿丹,現在儼然一副演奏家的台風;過去彎腰駝背加翹二郎腿,而今卻昂首挺然的姿態。我想起剛進學園時那個等著開庭、滿口黃腔的他,胸中澎湃不已,緊握錄影機的手微微顫動。
演奏一結束,觀眾席爆出如雷掌聲。阿丹的表現可謂與其他優秀的參賽者不分軒輊。他起身行禮,接受這些成功地被他嚇到了的眾人的喝采。校長不顧比賽仍在進行,上台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更要全校同學為他加油。
下了台,我們隨主任走出會場;鑑於回園時間的考量,得即刻動身。踏過通往停車場的草皮,「阿丹!等一下!!」一回頭,只見阿丹全班跑出了禮堂往這裡飛奔而來。「我們想跟你一起拍合照!」我笑著接過導師和同學手中的相機。阿丹回到了班級的隊伍中,在同學的簇擁下站在最中間,看他們開心地比著勝利手勢,我拍下這張今年最令我動容的照片。「你太強了!!」「你現在變好帥,我都不敢站在你旁邊了!」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不捨地與阿丹道別。
「他是第一名! 第一名!」
「成績出來沒?」賽後,阿丹每天問。本來定調的「志在參加」現在大逆轉;以他當天的表現和得到的反應,很有機會進前幾名。深知阿丹付出過的努力,大家都很希望他能獲得實質的肯定。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上學校網站查看有沒有公布比賽成績。三天、四五天過去了,卻始終沒有消息。「可能沒有得名吧?」學園老師們開始私下談論,「如果有,主任應該會打電話通知我們才對…」我失落了起來,心中響起無數個「難道…」的猜疑。阿丹似乎也開始放棄希望,「老師,評個名次,應該不會那麼久吧…」我也這麼覺得。
一週後的某個早晨,我習慣性地打開學校網站。然後,「X中之星才藝比賽成績」出現在最新訊息的上方。我急忙點開,看見一長串的名單。一眼掃去,卻沒看見熟悉的名字;我再仔細地一個一個看過,真的沒有阿丹。「Oh man…」雖然也做過心理建設,還是不免落寞。責怪校方怎麼不給阿丹機會的情緒正要油然升起,我的視線落到名單上方一行短短的字句:「X中之星首獎:」後面跟著的,是一個名字,阿丹的名字。
「啊~~~~~」我整個人興奮地衝向電話撥往學園,對著電話那頭的學生導師喊:「阿丹得首獎了!他是第一名!第一名!!」
「別忘記那些被世間遺棄的人」
常有人問我,「教中輟生,很累很辛苦吧?」我想說:每一年,我都在不同的孩子身上,看見希望。而累和辛苦是看見這些希望必經的過程。從前當社工扮演案主的change agent(改變媒介),現在陪伴著需要被陪伴的孩子一同改變。我記錄他們改變的故事,因為那總提醒著我:改變愈艱鉅,上帝的大能就益發彰顯。鍾愛的某首歌裡有這麼一句禱詞:「求祢別忘記那些被世間遺棄的人。他們也是你所造。」我多麼幸運,能不斷地見證,上帝對這禱告的應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