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堵建偉 (小島工房負責人、文字工作者)
宗教改革一句口號是「回到聖經去」。這句口號表面上言之成理,惟在實踐上,需要分辨回到聖經的意思是什麼。打著聖經的旗幟,究竟是否只按著聖經經文的字句(通常簡化為「道」),以上帝的話語為權威(將字句提昇為神性的「道」),就可以忽視聖經的字句及其翻譯、原來的處境脈絡,也無視讀者自己本身的歷史文化脈絡和觀念,將現代的種種觀念套入聖經的字句中,解讀成種種既成的觀念和態度,連帶聖經時代(簡化)或明或晦的種族、文化、性別偏見和誤解都一併接收了?所謂基於聖經的教導便帶著上述的誤解和偏見,不能倖免。只是在愛神愛人的大誡命之下,隱含著固有的歧視。奴隸制度是典型例子,至上世紀八十年代,實施種族隔離政策的南非,仍有教會以聖經支持黑人為次等的人類。回到聖經去,是否要帶著這種偏見來理解聖經,甚至對應當今生活的世界?
回到聖經去,目標是什麼?究竟是回復聖經記載時代的生活和信仰模式,還是尋求聖經給現代人的生命意義?於基督徒而言,尋找上帝的心意,包括我們在世的使命,似乎是肯定的答案。惟千百年來,聖經影響著世界和整體人類,遍及不同種族、文化,也包括日常生活的守則。千百年來,無數基督徒都竭力從聖經尋求他們理解上帝的道。即使目不識丁,也嘗試從識字的人、崇拜禮儀(包括頌讚、聖道和聖餐)、禮拜堂的繪畫和裝飾,以至大眾流行的故事等,他們尋求理解的信仰,是否回復聖經時代的信仰,還是以他們當下的脈絡來發掘信仰的涵義?
回到聖經去,我們很自然想起釋經,尤其是由專業的聖經學者提供的,也包括受過神學訓練的神學家和牧者。我們相信,聖經學者可以幫助我們穿越時空,了解經文的原初意思,也讓我們反省當今的意義。隨著時代發展,釋經學不單只從原文的字義來解釋經文的意思,更超越了只有從神學的角度和信仰的眼光解讀經文。即使目標是發掘經文的原初意思和信仰的解讀,亦已包含和其他如語言、考古、哲學、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和文化研究等學科的交流和對話。釋經過程中除了發掘經文的「原來」和「歷來」的意思,也嘗試扣連當代社會和人類的議程。可惜,這些在學術上的交流在教會群體中並沒有很明顯受注視,一般被忽視,甚至被擲一句「知識叫人自高自大」的金句。無論如何,上述提及聖經時代的偏見和誤解,在教會中仍然存在。所以,有人會覺得生活在教會內外,好像兩個世界一樣,兩個世界可以區隔,互不相容,以致在生活中信仰只活在教會和內心,未能和其他生活範疇扣連起來。想認真實踐信仰的信徒,苦於如何在生活中帶出信仰的適切性,讓身邊的人不會覺得基督徒只是一班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這種「分別為聖」的生命,是否聖經所推崇的,也會成為他們的掙扎。回到聖經去是否這樣?
回到聖經去,其實需要勇氣,要面對聖經時代和我們現在很不一樣的世界。正如庫根(Michael Coogan)說,進入聖經的世界,就如進入異邦/域。表面上好像是一樣的事物,意義可能不一樣。至少,我們發現過去對一些理所當然的事物,要重新檢視,以幫助我們再和現今的世界連繫起來。回到聖經去,也為了返回現今世界,重新演繹信仰在當今的意義。
庫根解釋聖經中的「性」,包括生理和社會性別、情慾等,可以視為回到聖經去的一種嘗試,顯示我們在閱讀聖經時,如何透過不同的方法,了解這個異域。
如庫根提及的,性在聖經中無處不在。這個異域中,有表面上和我們相似和相通的地方,如有男女之別、長幼有序、家庭和婚姻的制度。可是在其中的性別關係,則受著和我們如今很不同的觀念所支配。當提到奴隸的價格時,我們才知道不單是奴隸的問題,其中更多了一重性別的差異,女性的價值比男性低。
我們了解異域,無可避免地依據現代的分類和觀念,即便如此,庫根仍可以用說故事和敘述經文中的過程,憑藉釋經和考據的工夫,逐層解開以現代觀念了解聖經有關性的誤解,條理分明地呈現在聖經中不同處境中有關的含意。他的論述手法深入淺出,又不失幽默感。所以,他很老實的告訴讀者,亞當和夏娃並沒有結婚;當有人邀請他提供婚禮用的聖經經文,他找不到對應現代婚姻適用的經文。他指出雅歌中的性關係,並不是婚姻中的性關係。他也不認為大衛和約拿單的親吻,是現今所謂的同性戀關係。他分析所多瑪及衍生出來的肛交(Sodomy)意思,指出了在聖經翻譯中人為加插的意思,成為長久來對所多瑪的誤解,牽連對同性戀的謬誤。
在男性為主導的聖經經文中,往往掩埋著女性的經歷和聲音,回到聖經去,也可以嘗試投入這異域的世界中,想像其中不同人物和角色的觀感和體驗。尤其是女性的聲音和能耐,挖掘和呈現她們的生命經歷,呈現更為立體的信仰。
基督徒回應當今的社會問題,常常訴諸聖經的觀念和權威,回到聖經去,也就牽涉社會倫理的思考。異域中的多偶制、內婚制度,如何可以支持為現今某些強調「家庭價值」的單偶制,等同一男一女、一夫一妻、一生一世的「傳統婚姻」?當我們嘗試從聖經中尋找有關性的答案,卻不一定都找到,找到的話,也不一定全面和一致。這種探索,不單是一種對性的理解,也在形塑信仰的思維,不再囿於固有的框架和界限,嘗試走出那是令人舒適穩妥的安舒區。同時,就著社會上和性有關的討論如性傾向、強暴和多元成婚等議題,開拓信仰和當代社會的對話空間,建立包容差異和團結弱勢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