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萬盈穗 (清大人社學院學士班)
「我賜給你們一條新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麼相愛。你們若有彼此相愛的心,眾人因此就認出你們是我的門徒了。」——約翰福音十三章34節
身為耶穌的跟隨者,我們應該意識到關係的奧秘,即是:彼此相愛,在與人(承接上帝特質、照祂的形象所造)接觸的場域裡體驗並且看見上帝的容貌,這是我所認為信仰團體的本質。
我自小在主日學成長,參與教會中的少年團契、青年團契,甚至多次擔任核心同工;上了大學,也透過介紹進入所屬大專的長青團契,參加不少大型、小型活動。然而我從來沒有在自己待過的團契中、去過的活動中感受到任何強烈的「啊!我就是長青!」的這種歸屬感,甚至,當人們試圖用各種手段製造團體的向心力,反而會使我非常反感,最常見的方法即是區分你我:區分小組、區分教派、區分學校、區分地緣關係、區分基督徒與非基督徒,並且以這些毫無意義的標籤為傲。而隨著年紀漸長,學會讀更多書、想更多事之後,去團契這件事更是變得有些行屍走肉,痛苦的第一個源頭,是「知道」本身,知道所有正向的標籤、負面的標籤都不是理所當然,所有事情都來自建構,第二個源頭,則是意識到自我與他人永遠無法合一的事實。這些問題讓我開始正視自己的感受,並察覺到,團契裡的一切並不真的那麼快樂、和平、無憂無慮:與契友話不投機,只能說些言不及義的空話;團契的活動失去意義,總是為了玩樂而玩樂;信仰上沒有新的造就和思考,群體在原地空轉。久而久之,參與團契變成責任、習慣,是為了達成自己設下的信仰教條,而不是為了真正的信仰實踐;嘴上說的「愛」、「包容」、「付出」更是成了一種包裝團體的口號。這樣的日常,造成很大的疏離感與痛苦,一方面自己感到無力,另一方面對他人感到抱歉。更可怕的事,明知道這些不太好的事情正在發生,身為團契的一員,我卻沒有意願發聲,也沒有能力改變,只能選擇避開可能產生的衝突,成為大家偶爾想起來、可有可無的成員,最後漸漸退出群體。
這辛辣的發言,看似是控訴,實則是真切的、醞釀已久的感受。無法與團契的朋友好好建立關係,讓我長久以來非常挫折,大大衝擊自己的信仰觀:「為什麼我就是無法與他人相愛?」
在找尋答案的過程中,我不停禱告,也看文章、讀聖經,並且踏實的好好生活,持續與人建立關係、產生對話。有趣的是,稍微離開團契一小步、離開教會生活一小步,非但沒有讓我成為失去信仰的人,我還時常在所謂的「非基督徒」身上找到照亮我信仰前景的小小燈火,這件事在我大學時期影響最為深刻。
曾經有同學問我:「既然聖經裡有這麼多不符合當代倫理、道德、思維的教導和規矩,既然聖經這麼不完美,為什麼你們不乾脆拋棄它呢?自己寫一本啊!」這樣的問題幾乎不可能在我所知的基督徒圈子裡出現,然而在與他理性討論的過程中,我因此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的信仰觀、重新去思考聖經與當代的關係,並且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真的了解基督教、也不真的好好讀過聖經,在這樣薄弱的基礎之上,我不可能回答這位同學的問題。而所謂的「信」,其實是要透過不斷懷疑、不斷思考、不斷反省之後才能穩固建立的。
也有同學在人生遇到衝擊與矛盾時,試著轉向宗教信仰的路線要得到慰求,因而找上我,向我討教基督教教義、如何禱告等問題。但我誠實告訴他,不要被華麗的基督教口號給欺騙了,信仰基督其實並不容易,因為道成肉身的深刻性,正是那些真實發生過的苦難,耶穌的路並不是直直通往天國,而是為了拯救而被釘上十字架、死亡,最終才復活的,而我自己也還仍然處在非常模糊、曖昧的信仰旅程中。這位同學平時積極走在追求台灣社會公義的路上,也因此受過各式各樣惡意的言論攻擊,我告訴他:「無論你信不信基督,當你行在追求和平、公義、愛的道上,並為此受盡苦楚,在我看來,你就擁有了基督徒的樣式。」這樣的話讓他深受感動與安慰。
這些種種與「非基督徒」相處、建立關係的經驗,一方面解除了我先前的疑惑,讓我明白自己其實能夠與他人「相愛」,然而另一方面,新問題又冒了出來: 「我們真的需要團契嗎?更準確來說,我真的需要教會嗎?」
理性上思考,我知道基督徒需要團契,無論是制度上、信仰上,群體的建立,絕對更便於分工、討論、行動,並達成「相愛」的目的。然而,實際上,包括我在內的一些朋友們,卻經常在團契裡、教會事工中感受到不便與彆扭,並理所當然的將這些不好的感受先歸咎在自己身上:「我是不是太驕傲了?」、「我是不是太不合群了?」、「我是不是太容易尷尬?」、「我是不是太悶騷、內向?」團契意味著人群,而人群中必定會有權力核心與階級結構,此時壓迫就出現。
我並不是一個太深入團契活動的人,也不太在乎自己的面子與形象,因此來去自如,非常灑脫。然而,有許多人不是如此,他們可能比較膽小、比較善良、比較軟弱、比較顧忌,因此長期默默地、痛苦地待在團契裡,有苦卻說不出。我們時常以為,待在團體裡,所有人就理應要配合團體、為團體付出,然而團體是勢力龐大的、人數多的、有權力的,在進行各種事工、甚至在日常的聚會中,那一個又一個特別、有趣、奇怪、隱密的靈魂,經常就會被同一的制度、同一的習慣所消滅:幾句複製貼上的問候就叫關心、幾個重複出現的禱詞就叫祈求、唱幾首詩歌就叫感動、一起穿一模一樣的契服就叫朋友,認為團契是實踐信仰的唯一道路,逃避團契活動就是不相信上帝。
當我們想去愛人時,首先要知道他是誰、他需要什麼、他喜歡什麼、他的關懷是什麼,還有,他和我有什麼不一樣。我們不該一昧的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理想去把「愛」丟給別人,這是在標榜「相愛」的團體中,最可怕的場景:我們給出去的愛會不會其實造成他人很大的困擾?
雖然拉拉雜雜的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但我也並非沒有從團契中獲得過感動,從去年開始,我們母會的年輕人試著重建教會的團契,以不限制主題的方式來進行每次聚會,重新去理解從小到大在一起的兄弟姐妹們最近喜歡什麼、關心什麼;也以共有的記憶——合唱詩歌為核心活動,不斷為教會的禮拜服事;更正視自己的缺點,補足一直以來不夠的查經活動,也是試圖親近過去因為年齡差而有隔閡的弟弟妹妹們。這些過程非常困難,有過不少衝突、爭吵,我們都不完美、也還在調整方向,但是直到現在, 我仍然相信我需要團契,並且必須提起勇氣,一次又一次將我不好的感受說出來,才能有所改變。
今年的神研班主題是「khí-ke起家・啟家」,閱讀創世紀的過程中,一個不斷出現的主題非常打動我「耶和華對亞伯蘭說:『你要離開本地、本族、父家,往我所要指示你的地去。』」(創十二1),這就是khí-ke的過程、也是營建團契的過程,建立團契應該是以信仰為核心,不斷離開團體舒適圈的過程、不斷變動的過程、不斷尋找成員共識的過程。現在有許多家庭、小組、團契、乃至教會,都只是承襲著傳統、承襲著毫無彈性的制度,沒有革新、沒有思考,恪守著被群體綁死的安逸感,爛在不流動的死水中,好像這樣就穩定了、就安全了 。
希望每一個待在教會裡的人,都要好好思考:「我們信仰的真的是耶穌基督嗎?還是是團體帶來的安逸感、成就感?」我想,彼此相愛始終都不是一個終結、一個答案、一個嘴上說說就做得出來的行動,而是一種前進的方式、一種維繫關係的過程,這正是耶穌基督留給我們的一大課題,必須要用一生去執行、感受。
名作家J. K. 羅琳的作品《臨時空缺》曾出現過一句話:「每一條靈魂都會放射出上帝之光」,願我們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從他人身上看見微微的、安靜的、神秘的、閃亮的上帝之光,一旦我們如此行,何處都能變成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