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洪仲志 (台東市原住民家庭暨婦女服務中心社工員,前亞洲教協青年幹事)
正當我們苦思如何讓更多人正視迫害行動時,新聞報導的頭條,竟是農民運動裡的大哥遭不明槍枝槍殺身亡。
「你要盡心、盡性、盡力、盡意愛主─你的 神;又要愛鄰舍如同自己。」(路 10:27)
菲律賓農民對抗財團
2005年秋天,我來到炎熱的菲律賓馬尼拉參加青年培訓課程。一下飛機所見之景,都讓我想起在台灣那群熱情開朗的菲律賓外籍勞工朋友們,還有電視廣告裡的瑪麗。我想,他們的母國,應該也是這樣熱情有勁吧!
菲國的青年的確讓人印象深刻,他們載歌載舞的迎接並與我們同歡笑,活動中總是最受注目與活躍的一群。因為課程的關係,我們被分派到不同的地方組織或機構,藉由瞭解當地人的生活來反思基督徒青年的信仰與回應。每一組都有兩位菲國青年同行,協助做語言或文化上更深入的瞭解。和我同行的有寮國、泰國、澳洲的青年,我們被安排在距離馬尼拉兩個半小時的村莊,拜訪當地的農民與勞工。
與台灣同是島國的菲律賓,除了擁有石油與豐富礦產以外,農業是多數菲國人賴以為生的產業。原以為菲國的農夫除了和台灣的農夫一樣多是阿伯或大嬸外,應沒有什麼不同。然而當車子緩緩駛進一個看起來像是文化村,房子僅以竹子和茅草搭蓋的小村落,同行的菲國青年Herald說:「這個地方是居民對抗當地財團的前進指揮所(菲國人稱之為picky line,有拒馬之意),大概有四五十戶居民住在這裡」。
前進指揮所?記憶中那是十分嚴肅且具有神聖意義之處,通常是一群人或一個軍隊為了抵抗另一個勢力,並帶領其他人繼續朝目標前進所設立的第一線。然而天性熱情浪漫的菲國人,卻能營造出一種像是九族文化村風格的建築與社區景觀。又或者,只有我這個城市來的鄉巴佬,帶著觀光的眼光看著。
求助無門 就地抗爭數年
前進指揮所的第一天,我們被熱情的款待。居民的領袖,姑且稱他為村長,吆喝村內的婦女煮了一大鍋雜菜湯。村長一聲令下,全村出動共享午餐。在我轉身聽村長講古的五分鐘內,那鍋湯見底了!只見村長不好意思的說:這是我們好幾個月來,第一次看到湯裡有肉。然後他娓娓道來指揮所成立的原委。
原來那一大片好幾公畝的綠地,是當地農民的農田。然而,財團為了在當地蓋工廠,美其名是提供在地就業機會,於1990年代,從對於土地讓渡與買賣相關法令認識有限的農民手中,騙取了所有的土地。農民不但失去了土地,也沒有拿到合理的賠償或買賣款項。幾年間,財團的工廠因未做好環保措施,排放出污染附近農田的廢水。農民的生活愈來愈苦,工廠卻在這時無預警的歇業。農民由要求給予農地與環境污染的合理賠償,最後淪落到求助無門。在政府單位也無任何協助意願下,前進指揮所就這樣成立了!
指揮所裡住的都是受害的農民與其家人,他們相互協助搭建臨時房舍、公共浴廁,也共食共享村內的資源。幾年了,他們的訴求仍未得到政府和財團的積極回應。然而,附近的居民是愈來愈支持他們,甚至提供食物讓村內的農民可以繼續抗爭。我們的拜訪像是給指揮所村民打了一劑強心針,村長不斷分享村民所面臨的困境和委屈,就像是我們聽見了,菲國政府與喪失人性的財團也會聽見一般。我看著那鍋見了底的熱湯,很心疼這些平均一天薪資不到一元美金的菲國農民,仍然願意以自己微薄的力量,默默的和平抗爭著。
政府派裝甲車來了
我們跟著村裡的年輕人,到附近農村拜訪。這個農村的居民一方面支持前進指揮所的工作,一方面也成立農民團體以保衛自身權益。農民團體的領袖之一,他們稱為大哥,帶著我們參觀收成前的農田。我們開心的忙著摘四季豆,拔花生,看著那一大片一大片綠油油的景象,想著這些作物供養了許多樂天知命的菲國人,卻也氣憤菲國政府對於農民的疏於照顧與迫害。村民湊熱鬧的和我們一搭一唱,言談間大哥告訴我們:政府因為需要財團的資助,最近對於附近農民團體的領袖十分感冒,甚至利用警察與軍隊的公權力來騷擾他們。大哥還告訴我們:你們是外國人,應該不會怎樣!但還是小心為妙。
離開農村回到指揮所,還處在懊惱與憤慨情緒的我,卻又讓天真浪漫的菲國情調給吸引了!村內處處點燈,大家都聚集在村長家。這個平常夜間為了減少被政府秘密警察找麻煩,七點半就熄燈的指揮所,為我們舉辦了歡迎會。大碗公裡裝的是兩片罐頭沙丁魚、樹豆和白米飯,村長笑說:豬肉中午吃完了!而我從沒想過番茄口味的罐頭沙丁魚,可以這麼有風味。用餐結束後的音樂分享更是讓人陶醉,也在其中看見上帝給人不同的恩賜,在這樣拮据的環境下,這群被政府遺忘的村民,仍是正面積極的看待自己的抗爭行動。
遠遠傳來的鑼聲,同行的Herald第一個聽見了!
只見他轉向村長滴咕了幾句,村長又向旁邊的青年滴咕幾句,村裡的燈便從入口處一盞一盞熄滅。
「抱歉,今晚的歡迎會可能要結束了。」村長說著,臉上有淡淡的憂慮。約莫十分鐘後,村裡所有的青壯年全離開了村長家,年輕人開始在入口處的廣場生火。婦女們帶著孩子紛紛回到自己的屋子,所有人輕聲細語的談話著。一輛吉普車駛進指揮所,車上的人似乎傳達了一個令人擔心的消息,村子四周又升了幾處火,壯年人在籬笆內外走來走去。又一輛吉普車大聲嚷嚷著什麼,呼嘯而過。
Herald終於開口:政府派了軍隊和裝甲車朝著指揮所來了,準備逮捕農民運動的領袖們!
軍隊和裝甲車?這不是用來對付敵人的武力,匪夷所思的出現在對付手無縛乩之力的農民。村民為了保護自己,利用黑暗中的火光來掩飾住屋與村民的位置,也警告附近農民「大事」發生了。我們這群外國人在這場自我保衛戰裡,似乎沒有幫到忙。澳洲籍的安娜說:我不怕,若是我出事情了,澳洲使館官員也會向菲國政府施壓。又或許這樣可以幫助這裡的農民聲音被聽見!寮國的Bounta牧師,緊張的眼眶都濕了!我訝異的想著,電影的情結居然在我眼前上演。而村長只要我們安靜的躺下,並安撫我們一切會平安。
農民運動領袖遭槍殺
那個夜晚,輾轉難眠中聽見我們必須離開的決定,混亂中收拾行李,在車子裡昏睡直到急速行駛的車子,緩緩停下。黑夜裡抵達距離指揮所約莫一個小時的小鎮,帶著我們逃離的青年,把我們交給一個教會牧師,臨走前微笑的說:你們平安了!我要趕回去和村裡的人並肩作戰。我來不及跟村長和村裡的青年說再見,也不敢回想上車前,村裡老弱婦孺擔憂與驚恐的眼神。只記得在車子裡,一位婦女握著我的手說:放心,有主與你同行,一切平安。
我終究是個外人,在指揮所面臨危機時使不上力,卻又因為特殊身分,接受了村民給予的特殊待遇。然而,我並不喜歡這樣的待遇。像是無事一身輕,我們揮揮手離開了指揮所村民,也離開了他們的窘困。甚至在最後的時刻,都還是村民的微笑安撫了我們。究竟上帝給我的學習又是什麼?讓我從衣食無缺的台灣,來到辛苦生活的菲國,見識到如何用日薪一元美金過日子,更親眼見到如同台灣白色恐怖時期的不自由。我能為這裡的人做什麼?
我們將所見所聞分享給其他的青年,很多人都哭了!用珍貴的眼淚和禱告,我們一起紀念那群在指揮所的村民,一起思考身為基督徒青年,該如何回應不公義的壓迫。正當我們苦思如何喚起教會與其他媒體,正視菲國的政治迫害行動時,新聞報導的頭條,竟是農民運動裡的大哥遭不明槍枝槍殺身亡。而時間,正是我們逃離指揮所的那夜。餐廳裡,誰也沒有出聲。大家全望向剛從指揮所逃出來的我們。我靜靜的看到大家臉上都掛著淚,腦海裡浮現著大哥微笑的說:沒問題的,你們是外國人!
指揮所受到轄制、農民運動領袖遭殺害,這讓我們更知道,我們的愛必須付諸行動。我們以新聞稿向菲國政府抗議其對於農民運動的迫害,並發給許多國際教會團體,所有青年都簽下自己的姓名,也簽下我們對這群熱愛生命與上帝的友人的關懷。Herald轉述指揮所村長的感謝,也分享指揮所未來仍會繼續和平抗爭的決議。這讓我想起聖經上說:不可報仇,也不可埋怨你本國的子民,卻要愛人如己(利19:18)。在以天主教為國教的菲律賓,虔誠的天主教徒農民,看來要比政府更懂得聖經的道理。
分享、禱告 支持和平抗爭
這次的菲國之行,不但了解到其他亞洲國家的人權議題,例如:泰緬邊境的緬甸流亡難民、菲律賓每年八百萬的勞工輸出、印度婦女因為嫁妝爭議而遭夫家殺害等等。這些由社會結構面至國家政策的不公義所造成的人權犧牲,已經不單單是一個國家或區域的問題。緬甸流亡的難民所造成的泰緬邊境安全議題、菲律賓勞工接受國家的移工問題,還有看似是國內議題的菲國農民運動的迫害以及印度婦女受迫害,其實也以不同的類型發生在我們所生存的環境中。
返台的前幾天,腦子裡都是為我禱告平安那婦女的眼神,手中還能依稀感覺到她的溫度。我想著那篇以亞洲基督徒青年共同聲明為名的新聞稿,或許不能立即停止菲國政府對農民運動的迫害,然而,我們對於指揮所裡的村民與所有受迫害的農民的關懷與禱告,肯定也讓那婦女的心暖暖的。並在前進指揮所內,有著像家一般的平安。
不可叫人小看你年輕,總要在言語、行為、愛心、信心、清潔上,都作信徒的榜樣。(提前4:12)我是個青年,還沒有在社會上擁有可以左右逢源、參與決策的能力。但我知道,一個簡單的分享與禱告,讓我可以繼續紀念並支持前進指揮所和平抗爭。直到前進指揮所這個家拆除,村民都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安居樂業時。直到上帝的公義,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時。
你呢?你禱告裡的平安,紀念了誰?分享給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