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林緯翰／下半天基督長老教會傳道師
我滿懷期待打開舊堂大門，迎接我的卻是約 20 隻驚慌失措的麻雀，看見牠們在百年教堂內飛翔，著實讓人內心五味雜陳。
許多朋友聽到「下半天」大多滿頭問號，並詢問：「這是什麼地方？」一是因為地名特別或常在氣象報告中聽到「下半天」；二是地處偏遠，多數人未曾聽過和到訪，反倒讓外界好奇。
下半天與下半天教會
下半天緊鄰嘉義太保、朴子、水上及台南後壁，位處嘉義縣鹿草鄉的邊陲，連當地鄉民都可能未曾到訪。然而位居嘉南平原的下半天，在早期卻是重要的農業聚落，舊地名為「半天厝（Pòaⁿ-thiⁿ-chhù）」。關於地名的由來眾說紛紜，有一說是：當鴨母王朱一貴起義，他和清朝軍隊打到此地時已過半天，故命名為半天厝，其中包含「頂半天」和「下半天」兩個聚落，意即上午和下午。
據當地人說法，下半天早期位處交通要道，曾有過輝煌的歷史，是鹿草最大庄（約有兩千戶）。然而，當產業從農業轉入工業化，在時代變遷下，經濟發展漸漸集中至外地，致使庄內逐漸失去生活機能，且長期未有教育、買賣、交通設施，也使人口愈來愈少。下半天現今僅剩約 20 戶居民，頂半天更僅餘個位數，傳統老宅多已倒塌、荒廢消失，甚至連廟宇也難以倖免，成為鄉內最小庄之一，真叫人體驗到「滄海桑田」的變化。
早期，教會回應人們福音的需要設立於此，下半天也因教會成為基督徒聚落，庄內以江姓為主，多有親族關係。雖然多數人未能理解，現今看似艱困的地理位置，為何仍有教會願意堅守福音崗位？但從現存有限的歷史資料得知，教會第一位會友源起於江家「戒除鴉片」的神蹟。當時，每逢主日信徒須步行 20 公里至朴子牛挑灣教會禮拜，而後因教會人數日增，1889 年正月末便於此地正式開設下半天佈道所，至今仍是鹿草鄉內唯一的長老教會。
下半天教會會友多為務農人家，因此奉獻能力相當有限，過去教會多仰賴囑託傳道及傳道師，甚至靠神學生協助。會友一生忙於農務，教育水準雖不高，但外人卻以「埋佇這，打死不退」形容下半天教會的會友；從他們身上能見證「草根性」的信仰熱誠，並凸顯下半天教會與都市教會截然不同的信仰特質。
下半天庄內過去曾為基督徒聚落，但目前僅餘 6 戶基督徒家庭，而會友也多住於庄外，甚至其他縣市；又因庄內沒有國小、國中，教會已約 30 年沒有兒童主日學。目前，會友平均年齡約六、七十歲，六位長執只剩一位仍住於庄內，兩位長老更久居台中、台南，他們卻仍願意每週回來禮拜；主日約有 25 至 30 位會友出席，有一半的服事落在 6 至 8 位社青身上。感謝主！有他們的協助，教會才能正常運作至今，但也不禁讓人心想，這種狀況究竟還能繼續維持多久？
菜鳥傳道與百年教會
我出身南投草屯鎮，相較鹿草鄉是較繁榮便利之地，在大學信主後，受草屯教會栽培，並進入台灣神學院學習。過去，我未曾到訪下半天，只知道下半天教會是有悠久歷史的「百年老店」，並耳聞故謝大成牧師曾在此牧養約 15 年（2001~2016）的事蹟—— 28 歲受派至此擔任傳道師，百年多來只有他在此封牧，並結婚生子，43 歲卻因病離世，連告別禮拜都在此。謝大成牧師一生只牧養下半天教會，這段故事充滿恩典和祝福，卻也包含喪牧之痛，更成為後續牧者難以翻越的高牆。此事轉眼已經過七年，會友至今仍非常懷念。
2022 年 7 月 20 日我至教會赴任，未曾想過自己會受派至此，當日情景真叫人難忘——我經過一大片無人的甘蔗田，才終於看見村莊，面對一望無際的景色，實則提醒「菜鳥傳道師」須時時調適心態。對當代傳道人而言，宣教常帶有太多展現能力與自我實現的動機，然而到此牧會，外界流行的宣教模式——包含神學理論卻難以發揮。至今對此我仍有深刻體悟，因為傳道人往往會「想做些什麼？」更困難的，卻是這種處境讓人實際上「無法做些什麼！」
當日下午抵達教會後，並未有人接待我入住，映入眼簾的是下半天教會的舊堂：建於 1917 年，為第二代禮拜堂，盛況時曾有百人於此禮拜；多年前險遭拆除，其間也產生一些爭論，慶幸最終仍被保存（至今已 106 年）。舊堂見證了下半天教會最輝煌的一段歷史記憶，從這段過程也看見先輩們具備深厚的遠見。舊堂確實是下半天教會最寶貴的有形文化資產。
那時，我滿懷期待打開舊堂大門，迎接我的卻是約 20 隻驚慌失措的麻雀，看見牠們在百年教堂內飛翔，著實讓人內心五味雜陳。遂憶起詩篇所說：「萬軍之耶和華——我的王，我的上帝啊，在祭壇那裏，麻雀為自己找到了家，燕子為自己找著菢雛之窩。如此住在殿中的有福了！」（八十四 3～4，和合本 2010）我常苦笑，並相信自己應該是比麻雀更為有福之人，因我已住於百年教會。今日的自然環境，麻雀已逐漸稀少，下半天卻不缺乏麻雀，而我也曾於附近見過老鷹飛翔，可見教會週遭生態保持良好。雖然麻雀確實造成新、舊教堂和牧師館極大的困擾，但人類如何與生物和諧共存，也成為在此生活的一大反省。
當我開始巡視舊堂，才發現內部平時做為倉庫，堆積不少雜物，其中不乏幾張雖有裱框卻已褪色的老相片與書法題字，以及壞掉的老風琴。面對此情景，當天我只能選擇先將相片與書法題字擦拭乾淨，收入牧師館的陰暗處小心存放。這成為我赴任後所做的第一件服事，而我也未曾想到，整理史料會成為往後牧會生活最重要的事工之一——傳道人如何適時給予會友文物歷史保存的觀念，確實相當重要。
舊堂至今仍是多數人對下半天教會的第一印象，也是下半天僑最懷念的記憶。現今每週六上午舊堂仍做為對外巡迴醫療使用，吸引鄰近村落每週近 20 位長輩前來看診，也是教會目前與地方唯一的連結。這事工凸顯出地方人口老化的困境，而教會與社區、地方也存在巨大鴻溝，有待我們努力跨越。
從整理史料到未來事工
在經歷數個月的適應期後，我慢慢熟悉下半天教會的宣教處境，從認識會友的過程中，聽見他們述說許多過去的歷史故事和各種建議、想法，並從中探詢、摸索適合的宣教事工。我深信，這一切都有聖靈的感動與引導。某日整理物品時，我先從舊書櫃裡找到一批保存良好的資料，才發現原來是教會早期寫下的教會日誌，最早能追溯至 1958 （民國 47）年，並有一些當時的會議紀錄、公文集、設教 90 週年感恩禮拜程序單、早期帳簿，陸續更發現一些重要相片。
於去年（2023）一月份，當我與會友預備舊堂的新春大掃除時，又從破爛的紙箱翻出一批謝大成牧師整理過的史料，其中包含他 20 年前赴任傳道師時的教會日誌、和會手冊、週報、活動剪影、辦理夏令營的資料及採訪報導。當時我其實深感痛心，因為它們長期被忽略，甚至曾差點丟棄，但感謝主讓我能發現它們！資料雖有蛀蟲痕跡，重要文獻卻仍保存良好，這成為引導我持續整理教會史料的動機，也使我與謝大成牧師的生命有所連結，因我看見他默默耕耘的成果。
下半天教會現今最大的資本是擁有悠久歷史，而台灣基督長老教會長期推動「整全宣教六面向」，其中一項「福音與文化」即與歷史推廣有密切關係。長老教會在台已歷經信仰本土化的過程，「歷史」確實是長老教會最有優勢的宣教資本，因為我們可以透過述說過去的歷史記憶，重新看見福音如何影響先輩的生命，並與當下的我們生命有所連結，進而看見耶穌基督的救贖恩典。
在我整理教會史料的過程中，感謝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歷史檔案館協助，主任盧啟明牧師、主委王昭文老師時常給予我寶貴意見，進而幫助下半天教會對於教會歷史、史料應用與建構、保存等等事工有新的看見，也逐漸喚起長執和會友對自身歷史的重視。下半天教會將於 2024 年邁向設教 135 週年，過去教會未曾出版過紀念冊，史料收集也未有系統的整理，因此於去年 11 月 5 日與歷史檔案館、台南東門基督長老教會的巴克禮歷史教育推廣協會合作舉辦「下半天的寶——認識教會歷史資料的價值」歷史座談會；透過許多兄姊的到訪、參與及協助，使教會增添新氣象，並得到鼓舞。
下半天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村莊，確實深受社會轉型而沒落，成為下半天教會宣教上最大的困境。但感謝近期各方對教會的關心與代禱，使我們看見盼望。雖不知教會前景如何，祈願透過找尋歷史的過程，幫助我們從中尋回信仰熱誠；也願全能的上主引導下半天教會，能順利從歷史事工中找到出路，邁向 135 週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