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奕偉 (政治大學宗教所博士生、高雄大專高師長青畢契)
MEJI(福音日本語學院,Makino Evangelical Japanese Institute)是個連結日語學習和福音傳遞的活動,長達三週的營會時間中,有接近三分之二的時間在琵琶湖畔上日語課,另外三分之一的時間則安排了教會交流、機構參訪的行程,並有幾天到京都、宇治的知名景點遊玩,行程滿檔。
對許多台灣人而言,到日本旅行沒什麼太了不起,但要有較長時間和當地人交流、體驗在地的食物和文化,就不太容易。MEJI事工在林茂宏牧師號召之下,由多個日本教會合作進行,每天來教日文、為我們準備午、晚餐的都是各個教會的牧師、師母與會友,也因此在MEJI這個活動中,可以有相當多機會實際接觸到、體驗到日本的文化與食物。而到當地教會與會友交流的活動,更是讓我們可以見到與台灣教會大不相同的會友結構與信仰型態。
在這三週中,除了林茂宏牧師的國際平安教會之外,我和幾位青年分別到京都福音自由教會和京都聖徒教會住了一晚、也參與了他們的聚會和活動。兩個教會各自隸屬於不同的宗派,但在聚會型態上則和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相近。我們去拜訪的當天,京都福音自由教會正好舉辦了福音茶會,有知名的聲樂家到教會演唱,並邀請社區民眾一起到教會聆聽,我們不僅躬逢其盛,教會的婆婆媽媽們,雖然語言上無法溝通,她們不停倒飲料補茶點的盛情我們都清楚接收到了。在京都聖徒教會時,船田牧師和教會的青年、會友從下午兩點一路陪伴我們到半夜兩點,牧師與青年們預先籌備了一個又一個的互動遊戲,幫助我們能夠更好地與會友連結,同時,婦女們則在廚房忙進忙出,為了我們預備晚餐,不瞞您說,那天光是甜點我們就吃了三輪,牧師還拿出刨冰機,從組裝機器開始,親手將大塊冰塊刨切成刨冰、最後再加上五顏六色的各式醬料,讓我們體驗到日本人吃刨冰的有趣方式。
到當地教會參訪時,我們都會安排在主日禮拜時獻詩、並且簡單介紹我們自己和所屬的教會。一般來說,整個獻詩與介紹的流程大概不會超過十分鐘,在我自己的想像中,獻詩與介紹其實相當稀鬆平常,不過日本教會的牧師們卻都非常看重這件事。他們在陪伴我們一起預備時,往往要一次又一次確認整個流程、介紹的次序、各人的位置,甚至要求我們不僅要練唱、更要練習講完完整的介紹詞,常常不到十分鐘的獻詩,在前一晚我們必須要花超過一小時來演練。在這個過程中,我不僅見識到他們一絲不苟的專注態度,也深刻地體驗到他們對於主日禮拜程序的謹慎和看重。
除了實際參訪教會,在上課過程中,我們與日本當地教會的會友、牧師也有許多互動和交流的機會。我自己常常會將在教會參訪時所觀察到的狀況向來上課的牧師討教,他們實際上也很好奇台灣教會的現況,希望能藉著相互對照來改善自己的教會現況。台灣與日本社會雖然都逐漸趨向高齡化,但是日本大多數教會的會友結構不僅反映了這樣的社會現實,實際上是更大幅度地往高齡教會的方向發展。有好幾位牧師告訴我,在他們的教會之中,有超過一半以上的會友年齡高於七十歲,而在四十歲至七十歲之間的會友僅有不到四分之一。這樣的教會結構跟日本人重視職業生活與強調合群的文化有密切關聯,實際上難以撼動。但在這種處境下艱難求存的日本教會,雖然在我們的眼裡看似危機重重,在實際參與他們的事工之後,我反而覺得是生機處處。
在這次的MEJI活動中,有一個週末我們參與了國際福音教會的園遊會活動,為了籌備這次活動,我們除了事前在社區內發傳單,活動當天清早就開始整理場地、除草,林牧師及海峰牧師則拿著大型工具修剪花木,會友們也忙著架起帳棚、佈置攤位、準備食材。我們很自然會在腦海中浮現一群青年,在做這些較為繁重、需要曬太陽的工作,但是在那天,跟我們一起同工的,幾乎都是超過六十歲的弟兄姊妹,他們或從宇治開兩小時的車、或坐一個多小時的火車前來,跟我們一起在35度左右的大太陽下服事,完成一整天的園遊會活動,他們事奉的熱情絕不遜色於當天的豔陽。
這樣的服事體驗,最大的衝擊是打破了我對年長者的刻板印象。在教會中,我們似乎理所當然認為年長者應該被服事,而逐漸剝奪了年長者參與教會生活的可能區塊,久而久之,年長者到教會來變得無事可做,甚至最後是什麼都不能做。或許因為日本教會中主要都是年長的兄姊,於是這些年長者就自然而然地承擔起各式各樣的服事工作,即使這些工作在我們的印象中是屬於青年團契的、主日學的。除此之外,他們也配合年長者的生活習慣,例如早起運動,邀請社區老年人到教會來做健身操,藉此與社區群眾建立關係。或許,鼓勵年長者來彼此服事、邀請年長者來規劃自己合適的教會生活以及服事工作、而不只是被服事,正是讓年長者充權的最有效形式。
除了教會參訪,我們也參觀了由宣教士所設立的學校以及基於信仰精神所籌設的身障者照護機構。在當中,參觀止揚學園對我個人別具意義。止揚學園是所照顧成年智能障礙者的長期照護機構,我自己長期與身心障礙者一起工作,對於台灣的身障教養體系應該有一定程度的認識,但是止揚學園與我過往所知的教養機構截然不同,這樣的不同除了硬體上的整潔明亮、牆面鮮明溫暖的成員壁畫以外,導覽者、照顧人員所分享、一個個關於成員的生命故事,以及由照顧者與成員之間互動所構築的深刻關係,在在都傳遞出深厚的信仰體驗。就如同牆面入口處所題的「不要顧念所看見的、而要顧念所未見的」,受照顧的成員因為嚴重的身心障礙,往往不能言語,不僅難以自理日常需求,甚至行動不便,就我們的眼見而言,這些人是殘缺的、能力不足的,然而因為顧念那所未見的,照顧者往往能在照顧關係中深刻體驗到神無限的愛。
為我們導覽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當她還是個新手時,常因為經驗不足,而未能妥善處理健太郎先生的各樣需求,有時在一天之內,就讓健太郎因為無法順利如廁而多次弄髒身體,照顧者對自己的無能為力又氣又急,甚至掉淚,然而健太郎的反應卻是拉著照顧者的手輕拍自己的頭。健太郎沒有生氣,卻期盼被安慰;他雖然不能用口語表達,卻用肢體語言表達了邀請及等候。健太郎雖然缺乏自理能力,但他的無力卻邀請照顧者參與他的生活,縱使照顧者尚未準備妥當,他仍等候著我們進前去參與在他無力自主的生活之中,雖然照顧者和我們對於他的艱難處境常常無能為力,然而因為他的包容,我們這些軟弱的人有機會學習成為剛強。
照顧健太郎的故事迥異於常見的、有關身障者的描述,在當中照顧者並不是因為助人為快樂之本、或者因為施比受更有福而樂在工作,作為照顧者,她所經驗到的實際上是她自身的無能得到健太郎的包容與諒解。健太郎的身體軟弱,但他的心志卻有滿滿的包容,在這樣的照顧關係中,首先得到接納和照顧的,其實是身為照顧者的正常人,而非障礙者。
回頭檢視讓這樣深刻的關係得以蘊生的止揚學園,正是因為信仰,他們願意放下所看見的,不讓身心障礙者的刻板印象遮蔽了關係,而藉著去顧念所看不見的,照顧的工作人員、偶然去參觀的我能夠有機會重新認識身障者,也才真正理解耶穌所說的「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的父母犯罪,而是要在他身上顯出神的榮耀來」的真切意涵。
實際接觸日本教會之前,我對日本基督教的另一個印象是基督徒人口數僅佔人口總數不到1%。參加MEJI時,我所接觸到的教會實際上也大多是小型教會,人數可能頂多是七、八十人,少則一、二十人,一個教會人數這麼少,有辦法做什麼嗎?事實上前面提到的那個園遊會,就是由這樣一、二十人的小教會所支撐起來的活動。如果我再告訴你,這個小教會不僅是整個MEJI的主導者,負責策畫、預備每年的MEJI事工,還籌設了聯合宇治地區八個教會的MEJI事工委員會,以邀請更多的日本教會得以一同投入參與在台日教會交流的活動之中。老實說,我很難想像,這麼小的教會、會友人數不多、又大多是老年人,如何有這麼大的能量,來負擔如此大量的福音事工?
不過,MEJI事工十二年來就是這樣被撐起來的,年復一年,這樣的活動到2017年已經接待了超過一百位的台灣人。這完全打破我過去用人數來數算教會影響力的慣性思維,日本教會的兄姊讓我看到,雖然人數不多,但因為有高度的委身,他們所發揮的實質影響力是遠超乎我們所想像的。止揚學園也是類似的狀況,少少的工作人員照顧有限的身障者,能夠發揮什麼樣的影響力?然而他們不僅改善了院內身障者的生活品質,實際上也改變了作為照顧者的一般人的生命素養,更喚起去參觀的我們關於信仰實踐的深刻體認。因為委身、因為實踐,我們得以親嘗詩人所說「這樣的知識奇妙,是我不能測的;至高,是我不能及的」,而因為參與MEJI,對信仰如此真切的認識才得以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