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脫拼輸贏的選戰思維,回歸具有理想性的民主價值。
2014年3月,一場註定留名台灣民主史的抗爭傳奇在立法院上演,幾乎整個月來,關心台灣前途的民眾徹夜守著電視,瞠目結舌地看著事情爆炸性的發展。對於整個故事的內容,幾乎人人都能倒背如流:3月17日,國民黨籍立委、內政委員會召委張慶忠,以30秒的時間粗暴地將簽訂過程充滿爭議《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送交院會存查。原以為船過水無痕,想不到隔日一群以學生為主體的抗議者,以破竹之勢攻入國會議場,警方幾度攻堅之後仍無法取回主導權,議場外受感召而來的青年學生迅速聚集,上千人佔滿周邊道路形成保護圈,支援物資也源源不絕的送到,學生從此穩佔國會議場,與執政當局展開長期談判。期間雖然大小風波不斷,諸如政府血腥鎮壓另一群攻佔行政院的學生、黑道大老出面斥責學生、小流氓以照明彈騷擾立院周邊等等,但這場人稱「太陽花學運」的抗爭運動最後總算在立法院長出面斡旋下,學生宣布「轉守為攻,出關播種」和平落幕。
高潮與反高潮
眾所週知的是,太陽花學運展現了諸多不同以往社會運動的特質:學生高度的自律為人稱道、新式的傳播與組織方式讓政府無法隻手遮天、各種資源準確到位也展現出這場運動不單屬於學生而是屬於全民、更有數十萬人一同走上街頭對政府發出怒吼。隨著這場成功的抗爭運動落幕,政府似乎是學到了教訓,不敢再蠻橫跋扈,人民追求民主的心志獲得了空前的勝利……然而,真的是這樣子嗎?
數十萬人上街創造的高潮,卻也預示了整場活動將面臨下坡收場階段,畢竟大家都上街盡了責任,甚至登上了國際版面,後面還能怎麼辦呢?果不其然,在學生退出議場之後,人潮散去的那一刻開始,執政黨不再感受到壓力,被戲稱為兩岸協議「不監督條例」的政府版「兩岸協議監督條例」與「自由經濟示範區」仍頻頻試圖闖關。反對黨依舊只能以癱瘓議事的作法阻止法案通過,實質上對政策的改善及探討毫無建樹,更無法有效地將執政黨逼上談判桌,甚至遭執政者指責是「暴力政黨、議事空轉的元兇」;由於爭議議案實在多如牛毛,在學運期間高亢的激情消退之後,人民回歸素樸的日常生活,實在也無多餘的心力與能力約束政府作為,而場外的抗議群眾,又回復菁英作戰,關心政治議題再度成了少數人的使命與責任。
6月底中國國台辦主任張志軍訪台更是帶出一波反高潮:政府竟與與飯店業者聯手假意「客房服務」(room service)「房客未登記」破門而入,僅因害怕可能發生的抗爭,就驅趕毫無犯罪事實的社運人士,此舉無疑重創台灣人權,威權時代的白色恐怖隱然捲土重來。不到百日前的那場數十萬人上街的遊行,彷彿只是一場遙遠的夢,人民的聲音,政府根本懶得聽。面對這樣尷尬的處境,人民有辦法真如學運退場時所說的「轉守為攻」,奪回屬於自己的權力嗎?
台灣民主完成了嗎?
翻開台灣近代民主史,我們可以大致歸納出一些發展重點:黨國威權統治、黨外街頭抗爭、反對黨成立、修憲、總統直選、政黨輪替、政黨再輪替。台灣的民主政治經過多年的操練,好似已經成熟,總統都可以自己選了,人民已經出頭天,整黨也輪替再輪替了,還有什麼好挑剔的?然而這次太陽花學運的背後,恰恰顯露出台灣民主政治的危機:政黨失能。
台灣的執政黨一手掌握了中央政府與國會絕對多數,完全執政的後果使得他們有恃無恐,為所欲為,人民在投完選票的那一刻起再也拿它沒輒,民主只是四年一次的嘉年華,人民只能悔恨自己投票時不長眼。而應該扮演最重要反對力量的在野黨卻不見了!曾經我們引以為傲、為人民發聲的反對黨,好像變成了政治場上的裝飾品,以致於反對政府施政的人民群體及學生必須以「佔領國會」這樣激烈的手段才能獲得執政者的重視,更慘的是,即便人民帶頭衝撞出來的談判空間,反對黨依舊無法有效利用,只能扮演在議場外「替學生顧門」的角色。難道這就是先輩們用血淚換來的「民主」嗎?我們的民主政治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顯然的,進入民主時代的台灣,迎來的並非最終完美的結局。兩次政黨輪替顯示出一個政治上的真理: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化。民主或許更應被視為一個不斷進行的過程,需要你我不斷呵護澆灌。然而在權力關係不對等的狀況下,面對如此艱險的處境,我們應當如何思考民主?又可以怎麼做呢?
民主不單只是數人頭
改善台灣民主現況,首重人民觀念的改變,唯有觀念改變,人人真心期盼一個更好的民主政治,後續才能延伸發展出目的清楚的行動成為後應。從台灣近兩任的執政者身上,我們可以發現一種不成熟的態度:「我就是選贏了,不然你要怎麼樣?」事實上民主的真諦,不在於開票的結果誰輸誰贏,更不是贏者全拿,而在於民意的充分表達與落實。而這也是為何效率較低的民主制度優於高效率的專制獨裁的原因:追求效率,勢必犧牲無辜者的權益,沒有人能保證自己有一天不會成為犧牲者,更有甚者,若高效率的政治機器落到獨裁者手上,人民將無力阻止悲劇發生;於是,我們情願犧牲一點效率,讓絕大多數人以及自己的幸福得到確保。
一句記載於民主教科書上、眾人熟悉的老話是這樣說的:「少數服從多數,多數尊重少數」,然而台灣的民主現況卻往往是強調少數應該要服從多數,對少數的尊重卻是蕩然無存。事實上所謂的民主與民意,並非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是由千千萬萬種不同聲音組成,並且隨時都在變動中,如何在眾多的聲音中尋求共識,正是民主政治存在的意義。
個人層次上,在面對各式各樣的公共議題時,我們應當思考,自己的意見是屬於多數?還是少數?若是屬於多數,要如何兼顧少數者的權益?如何在得利之餘懂得謙卑面對少數?若是屬於少數,又如何在堅持理想的前提下,有氣度的尊重多數人的決定?唯有每個國民都具備了這樣的思考判斷能力,才不致於成為政黨操弄的工具,並確保台灣的民主不會淪為四年數一次人頭的低等遊戲。
支持小黨及審議式民主
政治是一種妥協的藝術,處理社會上分歧的意見。台灣目前採行民主代議制度,由人民選出的議員在議會內代替人民行使權力,台灣主要由兩大政黨掌握了大部分的議員席次,真正能夠在議會內產生實質的影響力。然而這意味了每到投票的時刻,人民只能有兩種選擇,或者說,只能被兩個較大的政黨綁架,在選舉時恨鐵不成鋼的投下委屈的一票,是這樣嗎?
事實上,若是人民永遠只敢選含淚投票,則台灣的兩大黨將在政治分贓的狀況下日趨腐敗,無法代表民意,違背了代議制度的核心價值。只有當人民拒絕含淚投票,不再被自己支持的政黨綁架那一刻起,民主政治才有希望。快樂的投票,支持富有理想性的小政黨是個好辦法。當大黨的選票開始流失,政治權力不再由兩黨單獨壟斷,意味著大黨必須向小黨尋求更多的妥協與支持,理想性方能在這個過程中彰顯與落實。
此外,1980年代在歐美興起的「審議式民主」也相當具有啟發性,它主張公民才是民主體制的參與主體,因此所有受到決策所影響的公民或其代表,都應該能夠參與集體決定,而這個集體決定是經由參與者進行知情、理性、平等的溝通而達成。在實踐上,則以公民會議、審議式民調、公民陪審團等方式進行,為了敦促政府能夠落實公民審議的結論,目前建立公民審議機制的呼聲正日漸升高中。
跳脫拼輸贏的選戰思維,回歸具有理想性的民主價值,敢於支持具有理想的小黨以及審議式民主,或許不能享受選舉時痛宰對手的快感,但長久下來,當大多數的人都願意如此來行,將是台灣民主優質發展的契機。
勿因小失大
台灣受儒家文化影響甚深,溫良恭儉讓成了個人修身的最高指導原則,然而若放到整體社會層次來看,以此為原則卻容易迷失方向,喪失了說真話的勇氣與判斷能力,對執政者過度「謙和有禮」的後果將使整個社會因小失大。
我們必須清楚認識到這是一場權力不對等的抗爭:權力者打壓弱勢者易如反掌,他們手上握有大量的資源,缺乏的不是同情,而是監督。儘管弱勢者採取爭議性的手段抗爭,短暫破壞了社會運作的規律,讓權力者找到藉口大作文章,我們仍必須義無反顧地站在弱勢者的角度思考。畢竟,抗爭行動只是造成一時的不便,而對權力者的縱容卻可能造成終身的遺憾。
以太陽花學運為例:當執政者專擅濫權時,反而是平常抗爭手段激烈的公投盟、黑色島國青年等團體,開創出與政府談判的籌碼,若不是「違法亂紀」的行動,人民將對這個政府一點辦法也沒有。同樣的,台灣的勞工權益及保障,也多是在激烈的抗爭行動中爭取而來,所爭取到的權益現在也由全民共享。孰輕?孰重?不言可喻。
請關心政治
政治乃是眾人之事,與每個人切身相關,不是什麼無法啟齒的下流勾當。其中或許會有衝突、有妥協,但我們仍然可以抱持著理想參與其中。若將政治活動視為寇讎,不聞不問、沒在關切,不但無益改善社會狀況,更將成為使權力者掩嘴竊笑的待宰羔羊。
太陽花學運改變了什麼?它激發了年輕人的熱情、展現出人民的意志,更重要的是,它讓我們發現這個天高皇帝遠的政府並非無法撼動。當眾志成城,執政者將無法為所欲為,必須走回傾聽民意尋求共識的正軌。只要願意每天多花一點精力思考、判斷與監督,當執政者的狐狸尾巴又露出來的時候,我們知道只要自己願意盡一份心力,這個世界將有機會往更美好的方向發展,一個公義的社會方有可能得到落實。基督徒所期待的上帝之國,才能在地上得到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