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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的喜樂——關於少年潘霍華

2016年12月7日

作者︱陳美娜(Bettina Opitz-Chen) (神學博士,德國福音教會牧師)

譯者︱王貞文 (曾任教台南神學院)

他所找到的喜樂,是記載在聖經裡的上帝話語,這些話語讓他在多變的人生裡,始終有堅穩的立場。

介紹潘霍華給這時代的青年

1982年第一次到台南神學院教書,我發現在圖書館大門上有一張神學家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的海報。我非常高興。我想:如果這裡的人也認識潘霍華,我應該會覺得很自在。現在學生們父母輩的神學人所認識的潘霍華,是抵抗納粹主義的殉道者,是在第三帝國時代,認信教會裡的一座燈塔,他的名字與巴門宣言一起被傳述,他是在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反抗暴政時的神學典範。

今年我在神學院開了一個關於潘霍華的討論課,給另一代的青年學子學習。我努力想要找到他的思想世界的天使,讓他的思想也能碰觸到這個時代,讓這一代的年輕人從心理與思考上都能把他視為信仰上的兄弟。我認為他的生命與他的作品都能夠幫助我們連結在神學上大相逕庭的東方與西方,當我們各自沈陷在我們自己的脈絡裡。

在尋找著能對這個世代說話的潘霍華神學思想之天使時,我發現了兩件事:一、潘霍華一直努力要讓學院的研究和教會的宣道工作連結起來。在西方的神學世界裡,神學研究和教會生活往往分得很開,我發現這個傾向也已經深深影響台灣。二、潘霍華的信仰幫助他在艱辛困苦的工作裡、在政治陰謀之下、在被囚的日子裡、乃至於戰爭即將結束,美軍的戰機飛翔,他卻被處決的時刻,都能夠堅定不移。

「在人看來,這是終局,對我來說,這卻是生命的開始。」這是與潘霍華同囚的難友在戰後對英國柴切斯特主教貝爾所講述的,他臨刑前所講的話。這句他生命中最後的話就像一顆寶石,凝聚了他此生的信仰,就是確信他在上帝手中,必定能承受永生,並永遠與耶穌同在。這樣的喜悅超越死亡。

從神學家到基督徒

我想把論題集中在潘霍華的少年時期,看看他如何在信仰裡得到他的喜樂。

他的摯友,也是為他作傳的人,艾伯哈.貝特格很大膽地辨認出年輕的潘霍華怎樣「從神學家變成基督徒」。貝特格所寫的潘霍華傳紀錄了他生命中很多微小的細節,努力要把許多記憶的片段織成一個充滿活力的生命史。「從神學家變成基督徒」,也就是潘霍華找到他屬靈的喜樂的過程。

這個「轉變」是怎麼一回事?我們要來讀潘霍華自己所寫的書信,來瞭解這項轉變。1936年,他在芬根瓦爾德主持認信教會的傳道人訓練班,他寫信給一位女性友人:

我很不像基督徒地一頭栽進工作裡,人人都覺得我很有企圖心,但我的企圖心讓我覺得日子很難過。然後很奇妙的事發生了,那件事改變了我的生命,直到今日。我頭一次發現聖經的重要。我已經對教會很熟悉,我也曾經拿著聖經講道,但我始終都還沒有成為一個基督徒。我知道我只是把耶穌的教導變成我個人的好處。我請求上帝,不要讓我再這樣。過去,我也很少祈禱。在我被棄的狀態下,我還挺能自得其樂的。但是,我發現了聖經,特別是山上寶訓的經文,把我解救出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我感受到自己變得不一樣,別人也感受到我變得不一樣。這真是一大解放。我清楚地看到了,耶穌基督的僕人必須進入教會,我一步一步地認識了我的使命,知道我有多麼長的路要走。

1933年的危機來臨(希特勒取得政權),信仰讓我在這危機裡有力量。現在我也發現有一群人和我最關懷的目標相同,就是要復興教會,讓宣教得力。


以前我非常反對基督徒的和平主義,現在我卻突然看見堅持和平的道理。於是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專注地向前。我的呼召非常清楚。我不知道上帝會把我帶到哪裡去,但我必須走這條路。也許這不是一條很長的路,但我已經瞭解我的使命。

在上帝的話語裡找到立足的根基

他用比較謹慎的態度寫信給他的大哥卡爾腓特烈,他是一位物理學家,曾與愛因斯坦共事過:

我知道對你來說,我有些意見是很狂熱、甚至瘋顛的。我自己有時也感到害怕。如果我更理性一點,也許我會被迫放棄我所有的神學裝備。一開始時,我所想像的神學研究是另一種,也許更學術性些,但現在,有些新的元素加進來了。至少,我相信,也深知道這方向是對的。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受到我正在一條正確的路上,這讓我感到快樂。

我相信,我從內心深處知道,如果我要認真地看待耶穌的山上寶訓,我得清楚地、誠實地面對我自己。這是可以吹散希特勒造成的整個幻象的唯一根源力量。


我仍不相信你會真的把我的想法視為瘋狂。有些事是不可妥協、不可動搖的,對我來說,和平與社會公義,或基督本身,是這些不可妥協的事。

潘霍華也寫信給他的姐夫施來謝爾(Rüdiger Schleicher),他是一位追隨哈納克的自由派學者:

你是否會覺得很難理解,如果我說:我不要捨棄聖經裡的一些難解的話,反而要盡全力從那裡去究探上帝要對世界說些什麼?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在聖經之外不斷進展,充滿了不確定性。我很擔心我會不會發展出一個神性的自我,與我自己相抗衡。我也要與你分享,當我前不久發現了這種讀聖經的方式時,一切都變得很美好,我非常高興可以回歸到一些很基本的問題,然後尋索許多過去較另類的神學。

這是三段關於在潘霍華「找到喜樂」的第一手資料。他所找到的喜樂,是記載在聖經裡的上帝話語,這些話語讓他在多變的人生裡,始終有堅穩的立場。他從未喜歡描述人生因為信仰而改變的見證,也不曾像一些人一樣愛吹噓超自然的經驗。他所經驗的,就是:他必須生活、行動、作決定。他必須在一個詭譎的政治情勢裡,支持著他的信仰同伴面對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上帝看似沈默。他在他的《倫理學》裡下了這樣的結論:「我們必須生活、行動,就好像上帝不存在一樣。但我們得行一切在上帝看為義的事,並仰望祂的憐憫。」後來,他用「非宗教的基督教」來稱呼這樣的神學。這是他的絕望呼喊。但是,給予他力量的,仍是從上帝的話語而來的喜樂。

理性傳統之外,有靈性的喜樂

我們得先瞭解他的家庭,他的宗教背景,以及德國教會珍視理性的傳統,才會重視他「發現」聖經的喜樂。

潘霍華還是個15歲的中學生時,決定將來要讀神學。他在家裡的七個孩子圍繞著的餐桌上宣佈此事,並說,他在中學的最後兩年,要選希伯來文當古典語言。家裡的人並不高興。這個家族的男丁被期待在自然科學或法學有傑出的專業成就,神學在他們的世代卻是受看輕的。

他的父親,是柏林聲譽卓著的「夏立特醫院」的醫生與教授,領導群倫的精神醫學家。父親對小潘霍華的決定顯然是失望的,覺得他會浪費了他的才能。母親的家族裡是有神學人,但是在二十世紀初,科學的價值整個是凌駕於神學的。靠著神學家士來馬赫(Schleiermacher)的努力,神學才能夠在理性的時代,仍在大學裡有一席之地。而士來馬赫所開始的神學傳統,在二十世紀初是由哈納克(Adolf von Harnack) 所承續。

這些柏林的知識分子,像是潘霍華的家庭,或是神學家哈納克,很少去教會,參加禮拜的次數也不多。潘霍華的母親維持著家裡的基督教儀式:飯前的祈禱,傍晚在暗室中的禱告,復活節和聖誕節的慶祝,一起吟唱聖詩,特別是十七世紀詩人蓋爾哈特(Paul Gerhard)的詩歌。在這個家庭裡,孩子們的個人信仰得到滋養,但是他們沒有與教會連結,他們不喜歡教會。

他的哥哥拿各種批判教會的社會觀點挑戰他,他的辯護方向是:教會確實不好,但我要改革它。

當然,為了確保自己在家庭裡的地位,潘霍華一開始就朝著成為神學家的方向努力前進。他勤奮認真,21歲就得到神學博士學位,深受各方矚目。當時最有力量的神學家哈納克,是他們家的常客,還有柏林大學受敬重的系統神學家希伯格(Reinhold Seeberg)都努力爭取這位學生跟隨他們。

哈納克當時已經退休,但是有個私人的神學研究團體,潘霍華也是這個「禮拜四讀書會」的成員。當哈納克過75歲的生日時,潘霍華負責組織這群學生,共同寫了一本書,為老教授慶生,書名為:《初代教會裡的喜樂》。每個學生都研究一卷新約聖經裡如何處理「喜樂」這個主題,潘霍華負責寫導論和總結。大家都努力地證明他們能把「歷史批判方法」運用得很熟練。

但在這一段學習神學與解經、詮釋的技巧的日子,一面累積著許多神學思想歷史的知識,他也同時努力在尋找自己在信仰上的立足根基。

在神學院時代,他對教會的參與也不積極。他去禮拜、聽講道,都只有感受到講道的內容空泛,缺乏渴求真理的心,也沒有力量。因此他會一直問:「上帝話語的權柄是什麼?為何教會如此空洞?為何禮拜無法吸引我?為何講道裡沒有信息?」

他的結論是:問題不在於聖經,也不在於需要被改革的教會結構,首要的問題出現在話語的使者,也就是講道者身上。這些講道者並沒有根植於上帝的話語裡,所以也無能將上帝話語的信息帶給人。於是潘霍華決定他自己要先以聖經來靈修,他也因此得到許多屬靈的寶貝,就像詩篇119篇162節所寫:「我喜愛祢的話語,就像人得了許多擄物。」

在歷史狂潮中確信上帝的慈悲

因為他如此喜樂地發現了上帝的話語裡的靈性力量,他在大學裡的教學也變得很特殊。他會要求學生:讀聖經,要像聖經對你個人說話一樣。這是很「不學術」的要求,以哈納克為首的神學教授群會責備這樣的主張。但是潘霍華一面提供著最嚴謹的學術教導,一面對學生這樣要求著,沒有人能批評他太天真或太無知。學生們感到困惑,同時也深深被吸引。

在為「認信教會」訓練傳道師的時候,他也是根植於這個充滿喜樂的發現,就是讓聖經成為上帝向每一個人說的話,如果帶著生命的問題,打開心門來求問聖經,必定能傾聽到答案。這個認信教會的傳道師訓練中心(地下神學院),是要訓練傳道人反抗納粹狂潮的。潘霍華把他們所學所想寫成一本小書《追隨基督》,是潘霍華早期相當出名的作品。

本文重點是要談年輕時的潘霍華所發現的靈性喜樂,就是發現聖經是與上帝的話語相遇的地方,是認知上帝的旨意的地方。

他的生命史早早地被切斷了。他的路把他帶到了謀殺希特勒的政治陰謀,這不是他個人的選擇,而是家人(姊夫與哥哥)與朋友把他拉進這個計畫的。在他未完成的《倫理學》裡,他試圖瞭解聖經怎麼看待這樣有爭議性的政治參與。他發現上帝對具體的行動保持沈默。所以他的結論是:照著你自己所認為必要的來行動,並將自己交在祂的慈悲當中。對上帝慈悲的信念,使他在面對被處決的狀態當中,仍有平安。

【關於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1906-1945)】

德國神學家,在納粹興起之後擔任地下神學院的教師,「認信教會」的成員之一。因為家人好友參與刺殺希特勒的計畫行動失敗,潘霍華在1943年3月被捕,並於德國投降前一個月被絞死。傳世之作有:《行動與存有》、《團契生活》、《基督論》、《倫理學》、《獄中書簡》等等。

原文來自:第157期(2016/12)看見──約翰福音(27-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