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佳平 (高雄後勁中油遷廠促進會)
2015年年底，高雄煉油廠將要完全停止運作，但因場址內的污染嚴重，未來的路可能有數十年要走。
故事要從1940年代初說起，那時的台灣還在日本統治下。
打狗北邊，一個在地圖上標示稱為「後勁庄」的地方，傳來隆隆的機械聲。村子裡的牧童，看著他曾經放牛吃草的地方，正興建著不知名的工廠。他納悶，這裡不是平常大人種菜的地方嗎？平時他還會跟同年紀的孩子們，一起去半屏山上探險，怎麼現在都圍起來了。好奇的孩子不知道，他眼前正在興建的是日本第六海軍燃料廠高雄本廠。
沒多久，美軍開始轟炸台灣。海軍燃料廠，當然是轟炸重點之一。不過，牧童的家毫髮無傷。後來大家都說，那是因為村裡信奉的老祖—保生大帝庇佑。在大轟炸期間，後勁庄內竟沒有任何損傷。更有人活靈活現地傳說，有顆炸彈掉到村子裡，但沒有爆炸，一定是老祖保佑。
狗去豬來，清溪變臭溝
不多久，日本戰敗，狗去豬來，台灣庇佑了戰敗的國民黨。1946年6月，國民黨政權下的資源委員會中國石油股份有限公司，接管日本海軍第六燃料廠，成立高雄煉油廠。
乘著美國的戰略布置以及在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中的分工位置，台灣創造了所謂的經濟奇蹟。但這些經濟奇蹟，是用我們的土地與勞工的生命換來的。
當年還在半屏山下放牛的牧童，眼看著煉油廠一天天地蓋起來。從前放牛吃草的山腳再也進不去，大人說這一切都是為了經濟發展。漸漸地，牧童也變成大人，而為了發展經濟，附近的工廠也越蓋越多。有許多事情，是他從小孩變成大人，甚至當了阿公也還是不明白的。比如說，政府說蓋煉油廠是要發展經濟這樣大家的生活都會變好，可是村子旁中油員工的宿舍好漂亮，他們都有專屬的電影院跟游泳池，有些人家裡還有院子，後勁人卻什麼都沒有。而且，他們家似乎不會像村子裡，鎮日聽見各種機器轟隆隆的噪音。也不像他們家，空氣中總是飄散著一股酸臭味，而小時候常去抓魚抓蝦抓螃蟹的後勁溪，現在則是飄著厚厚的油污。
有時他氣不過，想找中油的人理論，卻總是被其他人勸說，你腦袋有問題嗎！？去跟政府作對，小心被抓去關！所以，儘管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時常氣喘感冒，一定是因為煉油廠排放的臭氣害的，也只能怨嘆自己命不好，沒有錢搬離這裡。但他其實一點都不想離開自己成長的故鄉，夢裡還是時常見到那條清澈的小溪，那個與同伴蹺課烤蕃薯的午後。
污染大地，人神共憤 無良政權，迫害鄉里
1987年，剛過六十大壽的老人從報紙上看到，政府說煉油廠裡頭還要蓋新的工場叫「五輕」，心裡頭不由地一把火上來。幾年前住村子另外一邊的阿婆，才因為點蚊香，被從煉油廠裡滲漏出來的油氣炸傷。隔壁養的豬也因為燃燒塔大火熱死。污染越來越嚴重，現在還說要擴廠，這個政府實在吃人夠夠。聽說過幾天經濟部長李達海要到中油巡視，老人決定跟著鄰居一起去向部長陳情，希望台北來的父母官，可以體諒後勁人長期受到污染的痛苦。
眾人在平時大官進出的西門外等候，從白天等到天黑。突然不知道誰說，李達海早就從東門離開了。一時群情激憤，我們只是想要跟部長表達心聲，為什麼不讓我們見部長一面？正當大家議論紛紛時，有人請來外燴煮稀飯給大家吃，於是大伙便順勢決定，如果政府不出面回應，我們就不要離開西門了。
忍耐了近五十年的後勁人，終於開始反抗。那時老人不知道，西門的圍廠抗爭會持續三年、他會第一次跟大家拿著平時練宋江陣的兵器，衝向鎮暴警察、跟著鄰居們北上立法院陳情，卻被警察攻擊…。但在那剛解嚴的年代，要抗爭何其困難？一開始大家還是怕怕的，直到有一天，一名婦人到村裡的萬應公廟擲筊，結果連擲兩次，筊都卡在桌圍上，眾人連忙找來爐主，當問到「是否要後勁大團結，堅決反五輕」時，竟連得九個聖筊。有了神明指示，這下大家才放膽參加圍廠。
很久很久以後，每次大學生來到社區做訪問，問他當年為什麼會參與反五輕運動？他總是說：因為不甘心。不甘心後勁人被說是環保流氓，以前去台北陳情時，經濟部派一個次長李模出來，他說什麼發展必然有犧牲，大家在不同的位置做不同的犧牲。講那個什麼肖話？來我們後勁住看看呀！有啦，後來那個郝柏村說要來體察民間疾苦，結果來到後勁就住去議員家裡，哦~他們家是後勁唯一一間有冷氣的房子哦~一點誠意都沒有。到後來，還有年輕人爬到燃燒塔上去掛布條抗議，好多媒體都來拍。我們還自己辦全台灣第一次的公投喔！結果大家都反對蓋五輕呀，可是政府還是硬要蓋，根本就沒在尊重後勁人啦。那個中油，說什麼不眠不休做好環境保護，還不是因為我們後來在那邊圍廠圍了三年，他們眼見擺不平才趕快說要編預算做改善，有心要做的話，早就可以做啦。以前的後勁，每到夏秋兩季，煉油廠飄出來的酸臭味就特別濃，地下水打出來就是有臭味。你們知道嗎？從前人家說：後勁水，喝了會水！因為半屏山土質的關係，以前後勁的地下水多甘甜呀。每次說到過去，老人總會咧開嘴如孩童般的笑著。
堅持到底，後勁新生
然而再怎樣強悍的後勁村民，依舊擋不住千名鎮暴警察的進駐，以及國家收買的黑道。最後，在1990年9月21日，郝柏村承諾高雄煉油廠將於25年（2015年）後遷移，也要求中油撥款15億回饋金給予地方補償。有時候想想，這筆回饋金或許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羞辱吧！不管什麼議題，遇到人民抗爭，政府與財團總是想著用錢解決一切（不過更悲哀的是，許多人也這樣看抗爭者）。所幸，後勁的鄉親並沒有被金錢分化。後來社區成立了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統一管理基金運用。在1999年時，更以這筆經費委託高雄海洋科技大學與高醫研究團隊，針對後勁社區進行空氣、地下水，及流行病學的研究。結果證實了居民長久以來擔憂與經驗：後勁社區與煉油廠週邊土地遭到中油的污染，而社區中的居民在部分癌症與呼吸疾病罹患率，也較其他地方有顯著偏高。地方上的議員，後來也以此報告要求環保局必須嚴加調查整治。像這樣由NGO委託學術單位進行的環境調查，可能是全國唯一。可以說也只有念茲在茲，為鄉土著想的人們才會想到進行這樣的調查。
2015年的今天，年底就是政府承諾高雄煉油廠搬遷的期限。
當年的牧童垂垂老矣。那時一起「住在」西門前鄰居，有好多都已經「回去」了，但老人還有最後一個心願。煉油廠遷走固然好，不過那裡頭過去曾是他玩耍的地方。聽人家說，國外有些工廠，報廢後還可以變成公園，如果哪天可以把裡面的污染清乾淨，成為讓子孫遊憩的去處，那該有多好。上回老人跟著村裡的人，去到市府聽都發局說著，他們想透過什麼都市計畫，把工廠變公園。雖然不知道要多久，但如果真能達成，也才不枉當年後勁人為了後代子孫所流的血汗。
後記
本篇文章，是我將在後勁社區參與的期間所聽見的故事，以一位村民的生命經驗的方式呈現。裡頭發生過的故事、數據，包括年代、阿婆點蚊香被炸傷、高市府都發局欲透過都市計畫變更，取得煉油廠土地等等，均為真實發生。包括我與長輩們的聊天訪談、學術論文，或是目前正在進行的市府政策。特別不寫人名，是因為這些出錢出力的長輩們，總是說這個運動能成功，是村里大家共同完成，沒有誰比較厲害。是社區眾人讓他們有這個榮幸，出來為大家服務，而不是他們比較會什麼事情。2015年年底，高雄煉油廠將要完全停止運作，但後續的污染整治與都市計畫，將是高雄市未來的大事。因著場址內的污染嚴重，未來的路可能有數十年要走。反五輕運動將告一段落，但後反五輕運動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