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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我離開教會的事

2024年8月9日

文、圖|李務/台南大專成大 SCM 團契、宿舍部團契契友,國立成功大學資訊工程學系學生

這真的是我要的教會嗎?我已經不知道有沒有上帝了?就算有,祂也應該會希望我放棄這個信仰,才真是在愛人如己吧!

從同志公投開始

在我還沒上大學以前,遇到 2018 年的同志公投。我的母會因為這個議題吵得不可開交——有人覺得同志就是不符合聖經,有人覺得上主也會愛這些人,吵到整間教會近乎分裂。當時我是個非常叛逆的高中生,印象很深刻,主日時我和母會的朋友們都早早來到教會,坐在第一排。每當禮拜中牧師又教導會眾要去簽反同連署,並堅持說那是長老教會的共識,我們一群人就會從禮拜堂最前面、當著眾人的面走出去,以表達我們對禮拜的不尊重。可想見我們和長輩的衝突真的很大。

公投過後,母會的衝突並沒有因此減緩,原本快要 100 人的青年牧區掉到 20 人上下。而我最要好的朋友剛好在青年牧區擔任要職,卻因為他的同志身分,教會中開始出現:「可以不要讓我的小孩給同志帶嗎?」「同志怎麼可以當小組長?」的聲音,甚至我有幾個跟他很要好的同年齡夥伴,在聽聞他的性傾向後,也漸漸疏遠他。

就這樣,他被從小視為家的教會否定,在同志群體中,又因為他無法放棄基督徒的身分而不受歡迎。兼具同志與基督徒兩個極端衝突的身分,導致他陷入嚴重的憂鬱,並在幾度嘗試自殺以後,最後還是成功了。

朋友過世前幾個月,他告訴我:他下定決心要放棄這個信仰。這是他從矛盾的掙扎中,稍稍得到舒緩而不得不的選擇。那時的我讀了很多跟基督教與同志相關的書籍,大多給予傳統字面意義解經之外的新詮釋,例如:所多瑪會被滅城,不是因為同志,而是不接待客旅;保羅那時根本沒有同性愛的概念,他說的不可能是現代的同志等等。這些書籍都為我在支持同志與依然保有信仰的認知失調中,試圖尋找出路。因此,當我聽完他決定棄教後,和他吵了一架。從小在教會長大的我,依然為教會辯護,而我也不能接受一路陪著我在信仰上奮鬥的他,竟會選擇離開上帝。我告訴他:聖經有其他詮釋的方法、教會有改變的可能,他也可以到其他教會看看,說不定沒那麼糟;上帝一定不只這樣,總之不要那麼快放棄……。

他沒有回我什麼。不久後,他就過世了。

「如果可以重來,我應該和他一起棄教的。」在朋友過世後,我回到教會,看著過去曾說同志不該出現在教會的會友,依然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似地唱著:上帝愛每個人。牧師則繼續撇清責任說:決策都是長老教會牧函的要求。禮拜堂裡那根他曾上吊未遂的欄杆,依舊佇立。我到底堅持回來教會幹嘛?即使從小就在主日學的我,根深蒂固地覺得:沒有什麼事比不再跟隨上帝更不應該!但這真的是我要的教會嗎?我已經不知道有沒有上帝了?就算有,祂也應該會希望我放棄這個信仰,才真是在愛人如己吧!

於是我離開了,因為對教會有太多的不滿,甚至怨恨。然而,離開教會的我,並沒有因此離開信仰;我在台南大專中心參與了幾乎所有聚會、讀書會,也越發認真鑽研聖經。我好想知道:聖經到底說了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那麼堅持自己的立場是出於聖經?聖經到底又為什麼能讓一個好好的信仰群體彼此攻擊,甚至最後破碎?

歷史耶穌

不鑽研還好,一鑽研下去不得了!我和大專中心的朋友們讀了許多書,也發現聖經在編纂成書和抄寫傳遞的歷史中,不斷被各樣的政治因素、個人利益竄改——先別討論所多瑪是不是因為同性性行為被滅城,從考古學的視角,整個出埃及的故事大概都是假的;先別討論耶穌對婚姻平權的看法,「耶穌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存在過?或只是個傳說故事而已?都沒辦法確定。

後來,當我發現這些「歷史耶穌」的研究在神學院裡大多會被討論時,我氣炸了!被騙的感覺好深。這群牧師到底在台上帶著什麼心態講這本假的聖經?他們宣講的,自己相信嗎?還是只想保住飯碗?他們任憑會友執著在經文字句上爭吵同婚議題,直到鬧出人命也不願說出真相?

我爆炸般地回到母會,透過我的影響力宣講,遇到人就說:「你知道大部分的保羅書信都是那些作者想紅,所以將自己的文章假冒是保羅寫的嗎?」「你知道耶和華是融合了其他文化的好幾個神而發明的嗎?」「你知道福音書是為了迎合羅馬帝國編出的故事嗎?」我盡自己所能傳這些「福音」,盡量將人推離這個騙我的信仰。

再也沒有人可以用「聖經說」、「上帝喜悅」來壓迫我做任何事,但我的家也因此崩塌了。我是從小在教會長大的基督徒,教會就如我的家,起初我只是想要大家好好相處、想弄明白為什麼我們會彼此傷害,所以努力讀更多書,想搞懂聖經,為什麼反而把自己的家給拆了呢?讀的書越多,被我絆倒的人就越多。

「使徒信經」營會

很幸運的,我並沒有停在這裡。透過台南大專,我們辦了兩場稱為「使徒信經(聖經如何使人相信)」的營會,邀請盧俊義、梁哲懋、孫寶玲等等牧者,直球對決地請他們以自身專業來分享歷史耶穌的研究,以及更有趣的:他們為什麼有辦法一邊研究聖經被人編造的過程,還能持續成為牧者,甚至牧養一間教會?他們講的,自己相信嗎?

五、六位牧者分別對歷史耶穌的問題有各自的答案,但這些學術討論對我而言,不是這個營會的重點,真正觸動我的是:我們「活下來了」!在五天四夜的營會中,參與的人從高中生到五、六十歲的信仰前輩都有,從極度靈恩到極度基要的教派,也有極度自由開放的信徒,甚至許多「離教會者」、「棄教者」都參與其中。我們各自帶著差異極大的立場前來,有人覺得教會充滿一群老古板,整天拿聖經壓迫人,有人覺得我們這群青年都是被魔鬼影響,才整天拆毀信仰,而我們就這樣在台南大專,搞了個一開場便頗有火藥味的營會。無論如何,我們都活下來了!

營會就是有辦法創造另一個時空,讓我們投資自己的時間與空間。在那裡,差異很大的雙方也可以在「聊療」的過程,努力看見人們行動背後的思考。透過認識彼此的故事、成長背景、宗教經驗,我們漸漸明白所有人都盡力了,明白看似彼此傷害的大家,也只是以自己很有限的理解,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吧!我們對於聖經,始終沒有討論出所有人都滿意的詮釋,但這一點也不重要了。營會最後,我們流著淚、彼此握手、擁抱、真誠的道別;感謝彼此努力活下來,感謝彼此出現在自己的生命裡。

兩場「使徒信經」營會對我的影響很大,也點燃了我對「差異極大的兩群人,也有可能一起活下去」的信仰。雖然經過歷史耶穌的信仰拆毀,但我想:如果上帝就是愛,我還是會承認聖經都是上帝所默示的,都是愛所默示的,都是為了好好活下去所默示的。即便幾千年來,聖經經過許多人的改動,反同、歧視女性、壓迫為奴的人也只是努力按照自己有限的理解,想要好好去愛而已。即使聖經這麼不完美,甚至被竄改得殘破不堪,卻依舊塑造起一個群體,所以它很美啊!如同彼此差異極大的我們,依舊不甘心地想要共好,那是石縫中開出的花朵,一場極為美麗的掙扎。

從零開始的信仰群體

透過大學這幾年的療傷,我才慢慢從「教會就是殺死朋友的地方」這樣強烈的怨恨中倖存下來,也帶著極高的期待想著:我應該有辦法和教會的大家好好相處。

那麼,我要回去教會了嗎?才沒有!我嘗試了幾個月就想放棄了。陪伴我成長的教會,依舊是個不容易待的地方——令人耗能的講道、混亂的禮拜流程、厭煩的醫治特會。前陣子母親節主日禮拜,牧師又從詩篇、箴言的經文中,歸納、證明上帝給女性最大的祝福就是讓她可以懷孕生子,所以能懷孕的媽媽都很敬畏上帝,並且用撒母耳的母親的故事去說明好好地愛神、好好地祈求,就會有小孩……。我差點沒在座位上氣到暈過去。

勉強不來就是勉強不來。後來,從小盯著我每週要去聚會的父母也離開教會了。在週末,我和他們一起邀幾個朋友開讀書會,建立提問與討論的團契,我們不避諱地討論所有最辛辣的議題。我也嘗試凝聚晚禱的群體,維持儀式與讀經的需要,並且每個月輪流到身障臥病在床、但又很想要參與禮拜的兄弟姐妹家中舉行禮拜。從零開始打造新的信仰群體,固然會有很多失敗,但或許就是跌跌撞撞地走過,使我們依舊保有可以活下去的盼望。

離開教會,或許之後可能再回去,無論創造全新的群體或好好休息,盡心、盡性、盡意、盡力的好好活著,就是我目前給自己的答案吧!